1
我憋足了一股劲儿要见雨子。先去了他的杂志社,人不在;我想也幸亏他不在——连日来我一直在琢磨他的事儿,竟然匆忙得连胡子都没顾得上刮,下巴乱糟糟黑乎乎,整个人大概气汹汹的,这小子看一眼也会害怕。当然我很少与人动粗,不像吕擎,到了一些节骨眼上粗暴得可怕。我担心那天见了雨子,话不投机也会做点出格的事……这是完全可能的,因为这事与吴敏有关。
我在心里想象着雨子的模样。因为吴敏,更因为吕擎的恼愤,我对这个人厌恶多于憎恨。我想这个年头各种各样的丑陋动物都开始出动了,它们弄得大地一片狼藉,绿色植物急剧衰败。植物硬是让一些残忍狂躁的动物给践踏挤兑的,每年里都有大批植物品种走向灭绝。好动物则像植物一样,只得忍看另一些坏动物飞速繁衍,不停地发生变异。雨子以前口碑不错,想不到今天也有了这样的劣行。
梅子近来愈加频繁地回娘家去,临走总是讲一句:“我和孩子回姥姥家了。”她嘴里的“姥姥”两个字会让我心里一阵滚烫,因为它让我想起的是自己的外祖母、与老人连在一起的那座小茅屋……我一想起这两个字,脑海里就会闪过这样一幅图画:外祖母正在那棵巨大的李子树下洗衣服,我则攀在她身后的大树上。我正想偷偷滑下,想猝不及防地伏到她的背上……
梅子和孩子去享受一顿不错的伙食,留下我一个人随便吃一点。我没滋没味地咀嚼,除了想一想杂志的事,再就是想吴敏遇到的麻烦。我和阳子一样,对帮助吴敏有一种义不容辞的劲头。我们不想让任何不干不净的东西沾上她。她那张微黑的脸庞上,一双眼睛像湖水,是人人都想爱护的宝物。她温柔体贴,举世无双。在她没结婚之前,阳子总是一次次去找她,往死里嫉妒吕擎——可是阳子毕竟算我们当中的一个小弟,雨子算个什么?
这天下午我再次去找雨子。有人告诉说雨子并不按时上班,他常常在家里工作——黑狗街四十六号。古怪的街名,以前闻所未闻。
结果我不得不到处打听“黑狗”。这个街蛮不错,十分幽静,到处都是青藤,街两旁大多是陈旧结实的青砖房。很明显,这在过去可能是城市的富人区——今天也仍有可能住了不少富人,藏下了一些骄奢淫逸的家伙。我担心雨子身上的毛病就是跟黑狗街的恶棍们学来的。
雨子四十多岁,比我还大两岁。这种年龄上的优势多少是个问题。人与人之间,年龄从来都是一个问题。但我见到他无论怎样还是要居高临下地与之谈一谈。朋友之妻不可欺之类,他大概总会懂吧。我可能还会提到万磊,他不是被万磊引到吕擎那儿去的吗?我提提这个人,他也会明白是什么意思——人的一生还是要本分一些、少一些毛病更好,这样才能平安无事。
2
我敲响了黑狗街四十六号。一个黑漆的暧昧的小门。进门后是一个小院,院子里青砖铺地,一个小花园,里面有许多植物。我故意不把目光转到开门的人身上,细细看过小院之后才把脸转向他:大名鼎鼎的雨子。
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你是雨子吗?”
对方微笑着点头。面前的这个人中等个子偏高,胡子比我淡,脸比我胖;他的两个腮帮子往外鼓着,脸相极像儿童。他长了一对大眼睛,一头梳理得特别光洁的头发似乎还擦了发油。结了领带,衣冠楚楚……一个人在自己家里还这样讲究,真是少见。但这副模样并没有特别激怒我——我看到的是一个温文尔雅的、诚实的面孔。
当自我介绍之后,他很客气地与我握手。进门时我在心里琢磨:怎么开始这场谈话,怎么把话题挑破呢?
进屋了。室内让我两眼一亮:屋子虽小,可是书很多,各种各样的精美画册、烫金点银的名著,一排排耀人眼目。我特别喜欢书,不由得在书架前徘徊起来。
他给我倒了一杯咖啡、一杯绿茶。我选择了一杯绿茶。
他把咖啡取到手里,暖着手,自己喝起来。他说话慢慢腾腾,那和蔼的语气让人无法厌烦。我说:“你的书很多。”
他摇摇头:“不足万本,不多。”
“你这些书都是严格挑选的,瞧,这么多好书。”
“好多书是通过黄先生推荐才买来的。”
我想那可能是大学里的一位老先生吧。
“黄先生是专门搞藏书的。他给我很多指点……”
不难想象,这个雨子身边有一些特别的朋友,这可能有助于养成一种温温吞吞、不急不躁的脾性。我来这儿是对的,吕擎根本对付不了这副慢性子。我想到了此行的目的,转过脸来,尽量用冷淡的目光注视他。
他仍然那么微笑,给我让茶。这家伙真沉得住气。
茶有点苦。我问:“这是什么茶?”
“噢,‘挪园’。”
没听说。咂着茶,一边想着怎样切入那个令人尴尬的话题。停了一会儿,我的眼睛瞥到了一边的几张照片——绘画照片,是用来制版的。我问:“你认识万磊?”
“当然,很好的朋友。”
“那你认识吕擎吗?”
他又点头。
“我是吕擎和吴敏、阳子他们的朋友,”我的语气重起来,“我们常在一起讨论问题。我就是听了吕擎和阳子的介绍才来拜访你……”
“阳子,啊,那是极有才华的人哪!”
他的眼睛里有什么明亮的东西闪了一下。我马上说:“主要是他的人品好。我想,从某种意义上讲,才华也许并不是最重要的,主要是人品、人的质地——这才是最终决定的力量……”
雨子摇头:“不不,才华与你刚才讲的,其实是一个东西。”
“那么万磊呢?他有才华,可他差不多是个混蛋!”我说这话时带出一股闷气,但话一出口又马上有点后悔——我这样谈论一个刚刚遭遇不幸的人,未免有失阴德。
雨子看看我,低下头:“是的,有很多人像你一样议论他。可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我觉得这个人不过是坏在一张嘴上:说得太多。实际上他做的并没有那么离格。他是个真正的艺术家——我可以理解……”
最后一句话刺伤了我。我说:“是的,我们对这样的人——所谓的艺术家太宽容了吧!他们自以为拥有豁免权,能够为所欲为。有时候,”说到这儿我冷冷地瞥他一眼,“有时候连好朋友的妻子都打起了主意……”
雨子坐在藤椅上,两手夹在双膝之间。他待我停下来,然后说:“是的,我也不赞成。不过后来与他接触多了,才觉得自己曾经那么严重地误解了他。我们是朋友,可是我以前实在还够不上理解他。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们深入一个随和的人、一个所谓谦虚的人的内心世界那也许容易一些;但我们会本能地排斥那些看上去很狂气的人——而那些艺术家中,有很多人就是这样的。他们故意穿奇装异服,留长发,还戴了古怪的装饰——他们在用这些浅薄夸张的外在符号,拒别人于千里之外。实际上他们很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