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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及病倒了。而在王小雯出院之前,他还一直没事,没白没黑地奔波——整个抢救和康复出院的日子拖了十几天,好在人最后没事了,这才让人舒出一口气。我发现纪及最初的惊悸过去之后,很快就能沉静下来。他一个人料理病人,为她守夜,换洗衣服,喂饭,简直是无微不至。医院的大夫和护士们都把他当成了病人的男友,私下对我说:“多老实本分的男人哪,怎么会把姑娘害成这样?”我告诉他们:“不,不是因为他……他们两人真心相爱;他非常爱她……”
“那为什么还会这样?”这是医院的人问得最多的一句话。
我说不出,因为我知道的也并不比这些人更多。
因为没有家人知道,伺候病人的事情只有纪及和我分担。我要为其取一些东西、拿药等,而病房内的事情也只有纪及来做了。开始的日子里病人不能自理,纪及要帮她擦洗换衣、大小解之类。她睡着了时,他就伏在床边,这样一直陪伴一夜夜、一天天。
我在二楼的走廊处几次碰到蓝毛。我认为这个家伙是在暗中监视病人、我和纪及。我问纪及:最早你是怎样得知小雯住院的消息?他说:“自己赶来时已经很晚了,小雯苏醒过来一次——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交给护士一个纸条,上面是我的电话号码。”“那么是谁送她来的?她吃药后又是怎么被发现的?”纪及说不清楚。我说,“你必须弄清这些细节,因为这些至关重要。”纪及咬紧牙关摇头:“是的,我问过她,可她总是把头转到一边。我不能再问了,现在重要的是让她快些康复。总有一天她会说出来的,她会的——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我……”
我同意纪及的判断。但我想正是因为他突然出现在医院里,也就一下打乱了某些人的计划。我想象中蓝毛一定与这个恶性事件有关——而且极有可能就是他把王小雯送到这里来的,想无声无息地处理,待到病人出院,把一切都瞒下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那么这家伙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纪及出现在这里。是的,小雯爱着纪及,她从死亡的边缘刚刚挣扎回来,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纪及。她甚至没有告诉父母和弟弟……
蓝毛在楼梯口那儿不耐烦地吸烟。他戴了黑眼镜,以为别人认不出来。我相信他在远远地瞄着我们。等着吧,你这个恶棍如果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一定会遭到报应。
小雯出院了。因为她的身体还相当虚弱,纪及要把她接到自己的宿舍里。小雯一开始不同意,后来由于纪及的一再坚持,她只好顺从下来。我们三个乘了一辆出租车,我坐在前边,他们两个在后边。一路上,我从反光镜中几次看到小雯亲吻纪及,眼睛里泪花闪烁。
这期间我除了为他们送去一些吃的东西之外,尽可能不在纪及那儿停留。我想让他们更多地待在一起,因为这是一段特别的时间,他们将有许多话要说。一次巨大的不幸和创伤,往往也是一次新生的机会。听医生说抢救这样的病人需要洗胃,需要将她吃进的东西全部冲刷出来。“危险吗?”“是的,幸亏送来及时,她吃进的药量太大了……”洗,呕吐,再洗,吐尽一切。是的,一切昨日的污脏与毒素都要倾吐一空,从而使其成为一个崭新的人。
两天之后,小雯才离开了纪及的宿舍。我一跨进他的屋子,鼻孔里全是一种栀子花的气味——小雯喜欢这种花,纪及就为她插了一大束。而纪及却对这种气味过敏,她一离开就立即把花撤掉了。两天时间里纪及的鼻腔因为栀子花的刺激,说话一直瓮声瓮气的:“小雯以为我感冒了呢。”我注意到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也就是说他们两天来一直是睡在一起的。纪及说,“我本来是在外间打一个地铺的……两天两夜,她大部分时间都偎在我的怀里。她不太说话,闭口不提为什么要那样做。我不想逼她说。临走的时候她只重复一句话,就是只爱我,不爱任何人。还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一个人,就是我了。”
“这两天等于是你们的新婚之日……”
“算不得新婚,我们只是抱在一起……在她说出自己的秘密之前,我们都不会真正在一起的。”
看着他没有一点光泽的脸庞,越凹越深的双眼,一时不知说点什么才好。“最对不起的一个人……”我嗫嚅着。
“这是她说的。可我想也许恰好相反……”他久久地望着窗外。那是一座老房子的锌皮屋顶。
我不明白。纪及的病除了疲劳之外,更多的是深长的痛苦和惊惧造成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场折磨。长期的爱与徘徊,结果却换来了对方的一场生死搏斗。一个弱女子如果不是面临了一次难以战胜的恐惧、一道不可逾越的深渊,是万万不可能做出这种选择的。纪及那副缜密的头脑当然会推理出许多原由,作为一个恋爱中的人,没有谁会比他更敏感、更接近那个谜底。他只把一切都淹没在沉默中。一连几天他都在高烧,后来又是巨咳。像是感冒的症状。我要陪他去医院,他却坚拒。最后我只得把医生请到他的宿舍里来。总算退烧了,人脱了一层皮。我发现愈加瘦削的纪及仰躺在那儿,眼窝深陷,眉骨高耸,多少像个异族人。他闭合的双目给人一种肃穆感,甚至连棕黑色的皮肤也加重了这种神色。我们相识一年多来,许多时候,当我正视他的一瞬,心里偶尔还是要泛起一股莫名的紧张。我常暗中告诉自己:你比他年龄大,经历也比他复杂,你是兄长呢。可话是这么说,在某个安静的时刻,我仍然还会被某种神秘的拘束感给攫住。这是真的。这会儿我暗暗端量,发现他像一个完美的雕塑,五官棱角分明,在暗淡的光线下像一种特别的金属,发散出微弱的光辉。我甚至在想,王小雯或于甜,姑娘们只要切近地了解或接触他,就会产生出一种深刻难解的爱恋。还有,就是他深藏不露的某种蕴含,某种可感而不可知的男性内容,这一切都会产生深长的吸引力。他长期严苛的学术生涯,还有神秘的家世渊源,都在其身上化合成一种难以诠释的气质。这是无法言说的,然而也是不可抵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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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开始从头梳理,着手把一部书的提纲写出来。我反复想着纪及说的“平行文本”,惟担心自己能力不逮。我将自己要写的这一沓文字命名为《东巡》。因为我从一个千古帝王身上看到了人生的漫长旅程,而这旅程又似乎浓缩成最后的三次抑或两次——而且全部都与徐福的船队出海有关。对于一个以惊人的武力征服了天下的帝王来说,齐国故地成为他生命中最后的难解之谜,这种神秘感直到死亡来临的一刻都没有解除。这些无尽的隐秘都包藏在时间的皱褶之中,要让其哪怕得到一次稍稍的呈现,都需要一只巨手去仔细抻理。然而这是无比困难的工作,我一直对自己的能力心存疑惑。
千古一帝死在东巡之路上。
他的陵墓不得发掘,后人视为畏途。而这在有着勘探癖和发掘癖的现代人来说,是极为不可思议的事情。人们只是极其谨慎地从边缘那儿掘开了一角,即发现了让世界惊叹的兵马俑——一小部分,他们个个甲胄在身,神情迷茫,全部望向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