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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煎饼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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露筋抱着他抢来的女人,日夜不停地赶路,三天三夜才回到他的村子。阳光热辣辣的,从他们迈入街巷的第一步,太阳就晒得他们汗水淋漓。这个小伙子因为连日奔波已变得十分虚弱。村里人大惊失色,奔走相告,他们只一会儿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看出他怀中的女人无法大睁双目。“看哪,瞎子!瞎子!”小孩子嚷叫着,老婆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凑。后来她们拍打了一下膝盖,便去小泥屋通知露筋的老父亲。当一对拥在一起的年轻人走到自家门口时,发现老人正怀抱一杆赶牛的鞭子,立在柴门一侧。露筋放下盲女,往前走了一步。父亲打量着儿子,发现这个黄毛小子的眼里再也没有了嘲弄的神气。尽管这样。他还是说了一句:“我们家不要瞎子。”

  盲女上来扯住露筋的手,一言不发,往村外走去。他们告别了无数挑剔的疑惑的目光,一直向田野走去。直走到荒无一人的茅草丛中,才倒下来。他们睡着了,大雨浇泼都毫无察觉。这真是一场大雨,洗去了他们身上十几年的积土,浸泡着他们包了一层老皮的脚丫和双手,手指变得葱白一样娇嫩。茅草湿透了,他们发出了鼾声。盲女偎在小伙子胸膛上,鼓鼓的额头贴紧他的胡子。雨停的时候已是下午了,阳光从云隙射出来,把他们唤醒。露筋跳起来,抖落了一身水珠,重将盲女抱在怀中。她的紫色花衣服紧裹在身上,显得更加娇小玲珑。露筋吻着她,握住她的小手,让她抚摸自己粗糙的、布满伤痕的胸脯。盲女的声音像蚊虫一样,他的耳朵被这声响弄得痒极了。盲女的小手像梳子一样理着他的络腮胡子。她说,因为她看不见东西,差不多是父亲把她抱大的。此刻父亲肯定以为女儿遭了强盗了。快些回小草屋吧——当他明白面前的小伙子不是强盗,就会让他们在小屋里成亲。“咱要回家成亲,不是吗?”盲女问。露筋坐在茅草上,害冷一样牙齿打战。后来他迎着落日站起来,重新扛起她往前蹚去。他们不知踩倒了多少庄稼,一直走,走进漆黑的夜色。有时他们听到扳弄枪栓的声音,赶紧伏下来。霰弹好几次从他们身侧飞过。白天,他们找来一点儿地瓜或豆角,躲在沟底烧熟了吃一顿。他们不知耽搁了多少时间,还迷过路,以至于小小的红色草屋出现在视线里时,他们都吃了一惊。玉米和豆子收过了,小草屋孤零零地伫立。一个满脸胡须、双眼血红的汉子摇摇晃晃从屋里出来,一见到他们,立刻反身取了土枪。

  “爹!俺是回来成亲的呀,爹……”盲女叫着。

  回答这声呼喊的,是轰的一声巨响。还好,枪口抬高了几寸,不然两个人都要倒在血泊里了。“爹,你不要我了啊?爹……”盲女大哭,露筋抱了她,逃离了这个空荡荡的山坡。

  背后又传来一声枪响,像是为他们祝福。露筋望着响枪的方向,神色凄怆。秋风搅弄干枯的叶子,扬上半空。他伸手护住了盲女,说:“明白了。他们都成过亲了——如今该临到咱俩哩。”

  从此人们常可以看到一对破衣烂衫的人在山地和平原上奔波,风餐露宿,像老鼠一样满地觅食。他们很少到村子里乞讨。那个瞎眼女人十步之内就可以凭嗅觉找到野果,那个男人出现在山坳的时候,手里总是提满了形形色色的食物。有时他们坐在山坡青石上饮酒,酒醉后手舞足蹈。一丛干枯的玉米秸秆、村头的草垛子,都可以成为他们过夜的好去处。在庄稼成熟期,他们为人做活,也积攒点什么。他们把食物藏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一直可以保存到来年春天。当护秋的人抖动土枪时,他们就扯着手飞快奔跑。更老一点儿的护秋人叹息说:“别惊动他们,他们是在成亲哩。”大雪覆盖原野的时候,他们像草獾一样躲在洞里:这是他们在秋末掘成的,巧妙地利用了枯水季节的河阶,那里有被汛季大水旋出的悬土顶子。他们在里面塞了无数麦草,又编了柴门。有人从河对岸走过,看到那个巨大的洞穴,叫一声:“草獾!”他们无声无息,在洞里忙活着。有人阻止胡乱呼喊的人说:“别扰乱他们,他们是在成亲哩。”一年一年过去了,瘦弱的盲女变成了粗粗胖胖、泼泼辣辣的人,露筋的腰倒有些弓了——人们说那是经常弯腰钻草垛和土洞的结果。“咋还没生下娃来哩?”经常看到他们的人都牵挂这个。有人猜测说:“天天吃生凉东西,饥一顿饱一顿的,哪里有娃生!”他们的乐趣只有自己才知道。他们手扯着手游荡,一会儿出现在东,一会儿出现在西。有时盲女扮成卖唱的,进大户人家逗趣儿,趁机摸走一点儿东西。有时露筋夜行四十里逮一只肥鸡,天亮以前烧得喷喷香。吃不愁,穿不愁,方圆几十里一对自由自在的福人儿。他们曾经暗暗寻访过那个红色草屋,发现那儿只留下了一堆灰烬。灰烬中有几个铁铆儿——露筋认出是土枪上的东西。他们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护秋老汉半夜被一团火球烧死了。死的前一年疯疯癫癫,走路时常常闭了眼,比画说:“这样子的,就是俺闺女。”盲女哭得死去活来,直挺挺地躺在灰土上。她说:“天哪,咱本该在这儿成亲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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