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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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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朴很多天以后才得知李其生的病,十分难受。他去探望病人,可是李其生的门紧紧关闭。抱朴只好遗憾地离去。科学革新小组因李其生闭门不出而不解自散,坩埚的数量也已经足数。抱朴再也不需要捣制瓷粉了。这之前他整天抱着石臼捣个不停。白色瓷末染灰了他的头发,看上去像个小老头一样。他的性格最适宜做这种工作,动作单调,只是无限地重复。他也不知捣碎了多少瓷器──这些瓷器已经被人先敲成巴掌大小的瓷片,再由他捣成粉末。有一个瓷片上绘了一个彩色的少女,俊美而单薄,很像是老隋家的那个桂桂。他想将这个瓷片捎回送给桂桂,又没有胆量偷窃做坩埚的原料。他只得把美丽的瓷片捣碎了,好象捣在了桂桂身上一样,心中隐隐作痛。他每次离开石臼回他的厢房,路上都觉得胸部沉甸甸的。他有时想这是瓷粉涌进了肺里的缘故。大概不会长成一个“瓷肺”吧?他很高兴地想着“瓷肺”会是什么模样。他简直害怕跨进老隋家空荡荡的宅院。这个宅院自从正屋烧了以后,就变得愈加神秘了。镇上不知派多少人用铁(同:金千;音:千)捅过,探着古老而富庶的老隋家留下的宝器。可怕的是这种钻探并非每次都空手而归,比如有一次铁(同:金千;音:千)捅在一个破瓷碗上,他们就愉快地拿走了。四爷爷当众扯下了皮带铁扣之后,问题似乎变得更严重了。老隋家的宅院不仅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而且改用铁揪挖掘。眉豆架儿被掀掉,到处都挖出一簇簇湿土。深土里的知了猴儿给挖了出来,挖土的人当场烧了吃。后来有人提出厢房里面也要挖,抱朴百般劝阻,说那样房子会倒的,他们才改用铁(同:金千;音:千)钻探。半天工夫厢房的地面上就布满了洞眼。以后见素和含章坐在地上,可以往洞眼里灌着细沙子玩儿。
  大食堂开灶后,再也不用各家各户自己做饭了。看来揭走铁锅炼钢是极其有远见的。所有的粮食都收上去。早午晚都要手提陶罐排队打饭,由一个壮年汉子分发饭菜。他手持一个镶了木把的葫芦瓢,开口就问:“几口?”打饭的报了人头,他就“(同:口光;音:光)(同:口光;音:光)”几瓢饭菜。抱朴从未见到李其生出来打饭,一问才知是别人代他打饭。叔父有时也效法李其生,让抱朴给他捎饭。有一次抱朴去送饭,见他正专心致志读那本航海的古书。这是因为他刚刚去省城报老船回来的缘故。这一切诱发了他扬帆远航的激情,记忆如潮,整个身心都陷入了樯桅之中。抱朴坐在叔父旁边,默默地看着。隋不召翻着那本书,翻到了一个地方,用手指去度量上面的一张图。他摇摇头,嘴里念出:“『子午卯酉、干巽艮坤』......”他又摇了摇头,另翻一页念道:“『......用乙卯三更取郎木山,乙卯八更湾内是三巴哇大山,不可入湾。门右边山尾近看似山寨嘴头,有老古浅,东边是火山二尖,东边山尖高,西边山尖出火,船近火山进门妙。过门右边有湾好泊船,待流水过急水门祭献......门中有屿一列四五个不可近,东北边有老古坪......』”隋不召抬头看着抱朴说:“这些地方我都经过。这本书说得一点不错。唉唉,老船给运走了,郑和大叔在的话一准骂我。不过我怕大食堂取了它烧饭。”抱朴定定地看着那本书,这是他第二次看到它。它藏在砖壁里,由一个铁盒盛着。抱朴记起很多年前叔父拿给他看过,打开铁盒时,有一股屑末像细烟一样飞出来。隋不召手指着一个地方说:“『一更』是六十里。有人说三十里,那是胡诌。古书上记下一条大船离洼狸码头三十更沉了,就是说离这里一千八百里。我就凭这个推断出它不是挖出的这条大船。再说那时的船怪模怪样,你想不出它有多么古怪:用桂树枝做桅杆,编起香茅当旗,桅的顶上还高高挑起一个玉石雕的斑鸠,说是它知道四时的风向......”抱朴把发热的陶罐递给叔父,让他先吃饭。隋不召伸手到陶罐里一摸,摸出一个软软的玉米饼。因为饼太热,他的两手就飞快地倒换。他说:“饼做得不错。颜色也好。共产主义就是好!”他咬一口,又从另一个罐里摸出拌了酱的萝卜。隋不召吃着,问抱朴都有哪几个女人在大食堂里做饭?抱朴说了几个名字,隋不召乐得合不上嘴。他说:“赶空儿我得去大食堂玩玩,教会她们使用自来水。”抱朴不明白,心想拔开葵秆上堵的软木塞就哗哗流水了嘛。他这样想着,提起陶罐回自己的厢房了。
  抱朴与桂桂圆房的日子里,仍是吃大食堂。这时的伙食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为了保住伙食,河边的老磨终于停转,省下绿豆熬粥喝。打饭的时候再不必用两个陶罐,因为饭菜总是合一。通常是豆渣、菜叶、几颗绿豆混合一起打成稀糊糊,味道特别咸。全镇人都口渴起来,到处都可以看到咕咕喝水的人。大家对于咸粥抱怨但不惊讶,惟对老磨停转深感忧虑。因为人们的记忆中,老磨停转的时候是不多的。有的老人回忆说,闹长毛的日子里,护城河里漂着人头,老磨照常呜隆呜隆转。还乡团杀回来,四十二个人给活埋在红薯窖里,老磨也不过停转了三十多天。就这样,镇上人喝着咸粥,数着老磨停转的日子。当数到第三十三天时,全镇人都有些慌了。有心眼的老婆婆开始收集树叶存放起来,磨屋边上一些发臭的粉渣一夜之间没了踪影。正这时召开了全镇大会,周子夫号召大家用“瓜菜代”的方法暂渡难关,说今天是新的时代,什么也不用怕。还说大食堂的食物欠缺,有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初收集粮食时,有不少人家匿藏不交。他命令这样的人家必须在会后三天交上粮食,不然严惩不贷。最后他又安慰大家,说万不得已,将重新发动洼狸镇的科学革新力量,投入新式食物的发明工作。总之,不要慌张。办法,总会有的。这个会内容繁杂,有希望也有威胁,不知道该是高兴还是害怕。人们琢磨着“新时代”与“瓜菜代”,琢磨着“新式食物”,猜测着究竟有哪些人家藏匿了粮食。
  四天之后,抱朴一家人被几个持枪民兵押走。但他们兄妹三人分押在不同的地方。抱朴进了一间小屋,见小屋里早已坐满了人。他知道被押来的不光是老隋家几个人,心里有些宽慰。一会儿,镇上的一位干部领着一个手拿纸笔的人进来了。他第一个盘问的就是抱朴。他说:“家里的粮食全交了吗?”抱朴点点头:“早就交了。当时说办大食堂了......”干部说:“嗯。”又转脸对拿纸笔的人说:“他的话全记上。”抱朴又补说一句:“家里一粒粮也没有了。”干部盯住他的眼睛问:“你能下保证吗?”抱朴严肃地点头:“能。”“好,全记上。”干部说完,又去问另一些人了。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夜晚,一屋里的人挤在一起睡,女人和男人也紧紧挨着。抱朴一夜未睡,他在想着桂桂。他不知道桂桂这夜里和谁挨在一起,如果和妹妹含章在一起就好了。天亮了,又换了一个陌生的干部来审问大家。他比上一个凶些,问着一个老婆婆,发起火来,用指头朝她的肩膀狠狠点了一下。他问抱朴:“你还不讲实话吗?”抱朴说:“昨天就是实话。”干部的眉头拧起来,厉声说:“可是你老婆说得和你不一样!我们信谁?”抱朴抬头看着他:“她也不会说谎。要是真不一样,你信她吧!”干部听了,“啪”地打了抱朴一个耳光。抱朴的脸火一样烧起来,已经听不清对方正骂些什么。他用力忍着,忍着,握成拳头的手又放展开。第三天上仍有人三番五次来问,但终于没有动手再打。傍黑天的时候同屋里有个四十多岁的人被民兵劈头盖脸揍了一顿,然后拖了出去。后来满屋里的人都知道了:大家被隔离这几天,镇长和四爷爷亲自带上民兵挨户搜粮。被集中到这里的人,是全镇的重点怀疑对象。搜粮的人除了翻箱倒柜,用铁(同:金千;音:千)捅地,再就是必定要到茅厕去看粪便的颜色。那个四十多岁的人茅厕里粪便异样,于是据此严加审问,终于问出了破绽。结果是从那个人屋后的土坯下起出一小罐玉米。满屋的人长长地吁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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