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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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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洼狸镇变得灯火辉煌了。镇上人惊喜异常,开始用另一副眼光去看李知常了。以前大家见到这个腰上挂了电工刀子的小伙子,就讪笑着互相盯一眼。有人感叹道:“到底是老李家的人啊!”那没有说出的意思谁都能明白:老李家就是出这号的人。多少年来这个家族简直成了邪僻古怪的代名词,让人不好理解,功过难评。远的不讲,近几十年里老李家就出过老和尚李玄通、给资本家开机器的李其生,如今又有个李知常。安装电灯的日子里,李知常面部挂着灰尘,头发老长,在镇子里急匆匆地来去,鼻尖上永远有几颗汗粒。常和他走在一起的还有勘探队的李技术员、老隋家的那个老浪荡鬼隋不召。有人说李知常为了讨好隋含章,一口气给她的屋子安装了两个电灯;另有人跑去看了,回来证明纯属谣传。不过李知常没有给精神失常的父亲安装电灯倒是真的,有人看见李其生悲哀地走上街头,手指一个路灯骂起儿子来......镇上人看着忙忙碌碌的李知常,不由得在心里对照当年的李其生。那时候李其生刚从资本家的机器屋子里钻出来,已经很不光彩,就拚命地用汗水去洗刷自己。他为了完成农业社交给的任务,有时多少天不愿回家。他的老伴生前曾流着泪对本家侄子李玉明哭诉,说他们老李家就出这样的怪人哪,谁跟了老李家的人做了媳妇,就得打谱过这种不死不活的日子──老公公李玄通跑到山里闹玄;男人李其生生不逢时,要不也难说就不是和尚(如今还不和出家人一样?),她说自己像寡妇,李知常像孤儿。李玉明只得陪着她难过......那真是个着了魔的年代,直到今天,镇上人对那一切还记忆犹新。
  据报上登,那一年全国的高级社已经发展成了一个巨数:四十八万八千多个。一个高级社平均有二百零六个农户,那么全国有一亿零五十二万八千多个农户是高级社里的人了。这占了全国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三。李其生就是这一年从东北回来做了社里人的。他给资本家开机器,洼狸镇人为了方便起见,就喊他“资本家”。这当然也反映了镇上人遇事不求甚解的老毛病。他回来不久,国家给全国的农业社供应了一百零四万部耕地用的双轮双铧犁,高顶街农业社也分得了一个。大家当天就把这个耕地的机器拴上两匹马,拉到了田野里。马一走,那上面的两个轮子果然转动起来。它上面有几个粗糙的手摇柄,任何人都不敢扳动。铧轮滚动,吱吱的声音招来了很多人。可是大家都发现了它致命的弱点:犁铧并不入土。失望中有人想起了见过大世面的驶船人隋不召,就去将他喊了来。他瞪圆了小灰眼珠,端量了一会儿,指着一个手摇柄对大家说:“那是舵。”接着就去扳。在场的所有人都听见“咯登”一声,然后双轮迅速停住,两个犁铧深深地扎入土中。两匹马双蹄腾空,痛苦地长啸一声。这时高顶街的老头儿、四爷爷赵炳迈前一步喝住了两匹马,镇长周子夫有些气恼地轻轻推开了隋不召。李其生不愧是开过大机器的人,他走到这架“耕地机”跟前,毫不犹豫地直接摇动那几个手摇柄,同时吆喝牲口。双轮滚动如初,双铧翻起油黑的泥浪。众人齐声喝彩,周子夫兴奋地当胸打了李其生一拳说:“还是资本家有办法!”
  李其生归来不久就赢得了全镇人的信任,与隋不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双铧犁滚动而去,一群人也随之而去时,原地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两个人互相注视。隋不召先一步走上前去,握住李其生的手说:“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见过大世面的人──这样的人以前镇上还没有。我服气你了。你今后必定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也懂些机器,不过我是一直在水上过活的人,一落到地上就显得不中用了。以后咱多帮衬。”他说着,久久不愿松手。李其生激动地感叹:“啊!啊!嗯!嗯!”他们从此结成朋友。
  随着双铧犁的诞生,渐渐很多事情都变得让人耳目一新了。这也是个用数码表达一切的年代,报上一刻不停地公布着一个个巨数,洼狸镇人的心身全被密密麻麻的数码所占据。一个遥远的干旱的山村里大解旱围,一个月打出了四百四十六眼水井。一个乡的土地亩产六十六万斤地瓜零四千二百一十六斤黄豆:具体方法是播种后一百三十二天的早晨浇人粪尿五千三百六十四勺,合二百五十五桶;处暑的当天再撒干灰一百六十四斤。镇上文书每天都忙着记录这些数字。植物、器具、动物,无一不是用数码表达的。某村贫农老社员王大贵反复试验三千六百一十二次,制成了酒糟新式混合饲料,八十三斤的猪食用这种饲料四十一天,可长成一百九十二斤至二百三十斤不等。由于一切都用数码表达,书报上渐渐都是阿拉伯数码,所以隋不召推断至多两年就会废除汉字。他的这个推断两年之后自然又成笑柄。但数码的确日益发展,后来播种计划也数码化了。省里领导连夜开会,决定地瓜每亩必须种六千三百四十多株;玉米每亩必须种四千五百至八千六百三十棵;豆子必须播下四万八千九百七十多粒。数码印成了红的颜色,印在了省报上。开始人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数码还要印成红的?后来才知道那可是一个了不起的先兆。那是血的颜色,它预言了围绕着这些数码会出人命。播麦子时,一个扶了一辈子耧的老头见按数码耧下的地块里,麦苗成团,密如牛毛,脸色立刻变了。老头子问四爷爷,四爷爷阴沉着脸说你问镇上领导去。老头子果然去问了,结果被呵斥了一顿,指示他必须执行数码。老头子流着泪播种,最后实在忍不下,偷偷将多余的半麻袋麦种倾入水井。谁知这被民兵发觉了,老头子立即被绑到了镇上。后来又转到高顶街的一个小屋子里,拳打脚踢一夜才放掉。老头子羞愧难当,一夜一夜在田野上游晃。后来,人们在他倾倒麦种的水井里发现了他的尸体。镇上的人自此明白为什么报上的数码要印成红的。
  巨大的数码报上终于排不下,镇上就在高土堆上扎起一个高高的木架,有人每天早晚到架顶上呼报数字。一个农业社亩产小麦三千四百五十二斤,计划明年亩产八千六百斤;可是另一个农业社报出崭新的数码:他们的小麦已经亩产八千七百一十二斤,超过了别人的计划一百一十二斤,放了小麦卫星。全省有八百八十多个农业社前去参观,其中有三百多个社当场表态要超过他们。另有几个社亩产仍停留在一千斤左右,省市县研究决定拔他们的“白旗”,撤掉该社领导,展开群众大辩论。有的地方已制成无领无袖的黑布小背心,专给那些亩产低于六千斤的社领导穿用。镇长周子夫对洼狸镇提出了一个口号:亩产谷子两万、玉米两万、地瓜三十四万。四爷爷赵炳说:“这很容易。”第二年高顶街的玉米果然亩产两万一千斤。镇长周子夫亲自来高顶街开大会,给赵炳挂了花,并说:“快向省委报喜!”不久,“两万一千”这个数码赫然印上了省报。由于这个数码是从洼狸镇上报的,所以镇委花钱购买了印有数码的报纸一万五千张。于是所有镇上人都呆呆地盯着这个数码,默默不语:这个巨大的数码是红的!
  洼狸镇人一连几天郁郁不快,他们隐隐约约觉得有什么事情会尾随那个红色的数码而来。大家都沉默不语,要说话也只是相互看一眼。这情形很像老庙刚刚烧掉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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