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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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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多多睡在厂长办公室里,通常是一觉到天明。他很会打鼾,声音可以压倒老磨。他四十岁上没了老伴。一天晚上老伴和他吵闹,他气得发起狠来,用力地骑着她,下来时发现她已经死了。他躺在办公室的土炕上,身侧的窗台上放了一把砍刀。放一把砍刀在身边是他的老习惯。土改那年四爷爷担心有个人夜间对他下手,赵多多就代爷爷睡在那里。半夜里果然有个人摸进来,他自管打着鼾,待他靠近了,挥手就是一砍刀。那时他很年轻。那一夜是他砍中的第一个人。如果不是因为饥饿,他很少夜间醒来。在混乱年头里他养成了摸黑吃东西的习惯。那时他背着枪在村里巡逻,什么东西都吃过。镇上人说起老多多,都是说:“人家真敢吃。”他吃过田鼠、蜥蜴、花蛇、刺猬、癞蛤蟆、蚯蚓、壁虎。有一年秋天大雨,雨后翻出了很多小拇指粗的黑紫色蚯蚓。赵多多蹲下来,将蚯蚓一根根用手捏扁、抻长,又像捆韭菜一样把它们捆成胳膊粗的一捆。接上就糊上泥巴用豆秸烧起来。烧了一阵子以后,剥去泥巴,露出了热气腾腾的一截红肉。他两手攥紧,像啃一根猪腿,在大家惊惧的目光下将蚯蚓吃完。也许因为吃的东西太杂,他身上总散发着一种奇奇怪怪的气味。洼狸镇人在夜间凭嗅觉也能分辨出赵多多。他在战争年代里搞了一个小巧的日本行军锅,如今也安在了办公室里。二槐夜间里巡逻,常常路过粉丝大厂,就顺手带给他一些好吃的东西。二槐做了看泊的,风格就活像赵多多。
  赵多多如果半夜里醒来,就索性不睡,常常高兴地到粉丝房里溜一圈儿。他特别耐寒,走出屋子只穿一个肥肥的白裤衩子,露着簇簇肥肉和坚韧的皮肤。如今做夜班的女工全部增加了两个钟头的工作时间,并且人人都要穿上印有“洼狸粉丝大厂”的白围裙。还有一项特别的规定,就是女工要把头发拢到头顶,扎成一个拳头模样的东西。这一切全是老多多去县城电风扇厂参观学来的。那是县长周子夫特意组织全县各种“企业家”到先进厂学习,叫上了赵多多。他从此知道自己是一个“企业家”了。那次电风扇厂的领导介绍经验,说该厂实行日本“踢球式”(TQC)企业管理方法,并且十分地注重“信息”。老多多觉得这一切太好了,他在心里咕哝:“俺也要那东西。”回来后,他就延长了工时,让她们穿特制的围裙,还要扎头。并开全厂大会,说从现在起实行“踢球式”了,讲究个“信息”。他让管帐的每天报帐,让本家族的工人注视别人议论些什么......夜间他来到粉丝房,在水雾里晃晃悠悠走着,十分惬意。如果他听不到“砰砰砰”的拍打铁瓢声,就仰起脖子喊一句:“我用火棍烙烙你!”打瓢声立即响起来了。浆子缸边哪个姑娘瞌睡了,他就走过去,照准她的屁股踢一脚。他心里想,“踢球式”就是好。姑娘们由于将头发扎在了头顶,所以鬓角就特别紧,一个个眼角往上吊着,样子有些滑稽。老多多一个一个端量着,满意地嘿嘿笑起来。他见她们的脸庞都被水蒸气弄得红扑扑,软软胖胖,煞是可爱。每人的颈下就是印在围裙上的那溜儿红字:“洼狸粉丝大厂”。有一次他踢了闹闹一脚,闹闹醒来,反应极敏地回身给了他一脚。老多多惊讶地“嗯”一声,但没有火起来。他最爱看胖胖的大喜抖动着一身肥肉做活,高兴了就伸手捏捏她的肥肉。大喜两肩摆动着躲着他的手,他就把手腕提起来,手指勾着捏成一撮,绕着她的头颅飞快地转。大喜很快就眼花缭乱了,老多多于是眼明手快地把一撮手指往她胸部重重地一戳。
  见素夜间来粉丝房,偶尔遇到老多多。两个人隔着雾气,手打眼罩互相看着。他们认出对方,啪啪地踏着积水走到一起。开始的时候谁都不说话,只是“哼哼”一笑。老多多宽宽的白裤衩上方,堆了一圈儿松松的酱黑色的皮肉。这很像套了一个自行车内胎。见素的目光总要落在这圈儿皮肉上。老多多则看着对方的两条长腿。这两条腿使他想起隋迎之的老红马──它很像老红马后胯那两条腿。提起那匹老红马来,老多多就有些懊丧。他一直想骑上这匹马沿镇子巡逻,可总没有机会到手。后来他想照准马脑那儿打那么一枪,还没有实行红马就死了。老多多搓搓手,拍打着见素的肩膀。他说:“老隋家的一把好手。”见素用眼角瞟着他,鼻孔里喷出长长的一股气。见素面色显得苍白,眼睛带着血丝,扬起头来望着粉丝房的每一个角落。他的漆黑油亮的头发有些乱。有一绺搭在眉梢上,就伸手理了一下。老多多想起的是老红马额上那绺黑鬃,咽了一口唾沫。那真是一匹好马。老多多有一阵做梦都在想那匹马。有一次他亲眼见到隋迎之骑着它从河滩上跑过来,它的鬃毛抖动不停,长尾扬起,好不威风。他的手紧紧地握在枪柄上,手心阵阵发痒。这是一匹宝马。老多多提着白裤衩儿松动了一下,又低头看了看,问:“你没去老磨屋看看你哥吗?”见素摇摇头。老多多一提起抱朴心里就一阵发紧。他厌恶这个默默不语、一天到晚坐在老磨屋里的人。他们一块儿在粉丝房的各处走动起来。老多多说:“现在实行『踢球式』管理法了,好。我就服日本人。想出这么个好方法......现在就差李知常的那些变速轮了。这得赶紧想法。”他提到李知常,见素暗暗地咬了咬牙关。他们走到姑娘们身边,就再也不说话。大喜瞟了一眼见素,不住声地咳嗽起来,一会儿脸和脖子就涨红了。老多多嘴里发出一声:“嗯。”见素没怎么在意这些,他看到闹闹就在不远的地方手脚麻利地做活。
  见素几个月来一直有些焦躁。粉丝大厂实行了“踢球式”,这更促使他赶快作出行动。如果这期间表现出一点犹豫和软弱,他就在心里狠狠地咒骂着自己。他想粉丝作坊一开始承包就落到了老多多手里,那完全是必然的。日子是到了一个转折关头了,高顶街的人都表现了相同的胆战心惊。而赵多多两眼就像鹰隼,看准了就扑下来,用一对铁爪狠狠地抓牢了粉丝大厂。再就是老赵家目前在洼狸镇的势力最大──自四十年代开始逐步取代了老隋家,在洼狸镇占据了上风。赵多多不过是老赵家伸出的一个铁爪。要对付这个铁爪可太难了,必须靠实实在在的力量将一个个骨节折断,因为它自己绝对不会抽筋。见素一开始就试图从原料、成本、设备磨损、工资、提留、推销费、纳税款项、基建投资......诸多方面细细摸底。他进行得小心谨慎。老赵家获得了钜额利润,全镇有相当大一部分人正在为一些人的贪婪做出牺牲,这是很清楚的。难就难在寻找一些具体而准确的数字,化繁为简,在关键时刻作为证据推出来。他小心翼翼地接近镇政府的几位头面人物,让他们注意他的存在。他认为这是事情的又一个重要方面。比如,他曾对书记鲁金殿谈到通过振兴粉丝工业从而振兴整个洼狸镇的迷茫而辉煌的规划。两个人都十分兴奋。他认为科学应用在古老的粉丝工业上,将是一切的关键。他还几次邀请管帐的到“洼狸大商店”里喝酒。他认为必须同这个身穿黑衣、面孔瘦削的管帐人成为朋友。管帐人嘻嘻笑着,露出黑黑的牙齿,喝一口酒就醉骂老多多,还说粉丝房里的姑娘他都用手动过,就像动算盘珠儿。张王氏听了,放下手里摆弄的泥老虎,走过去给了他一个耳光。他这才不笑了。他们离开商店时,互相搭着肩膀,显得很亲热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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