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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离开马路,一直走向了那些被沟渠切割的田间小路。随着往西,下陷的洼地水湾开始减少,令人心醉的绿色又出现在眼前。一片片浓绿的花生棵铺展开去,个别干旱地块夹在中间,就像巨兽身上脱落的一处处毛斑。水肥充足的玉米地油旺旺的,玉米叶在风中发出刷刷的响声。野兔旁若无人地在田垄上蹿跳,一只只蚂蚱飞起,彩色的羽翅在阳光下闪烁。麻雀在路边喧叫,人往前走一段,它们就追赶一段。玉米地深处总有吭吭哧哧的声音,说不清有什么动物在那儿折腾。偶尔闪过长满了荒草的地块,它突兀地出现在眼前,会让人的心沉下来。土地的主人把它扔下,自己到远方去了……我们又面临了一个大迁徙的时代,人们纷纷离开故园,开始了漫无边际的游荡。
我亲眼看到南部一座座城市的车站广场总是聚集了一些扶老携幼、带着大包小裹,甚至还带着简单炊具的人。他们就在城区偏僻一点的角落里生起了炊烟,娃娃光着屁股伏在那儿吹火……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办啊?何处才是他们的归宿?如果到了瓢泼大雨或大雪纷飞的日子,他们又往哪里躲藏?无论何时,一个旅人只要在车站广场上一驻足,立刻就有讨要的人从四下围拢过来。他们当中有各种各样的人,老的少的,残废者……一个独腿老人向我伸出了手,无论如何让我不能漠视。可当我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交给他之后,旁边立刻过来一个小胡子,说你上当了,他是一个伪装的残废!我盯着那个离开的老人——他真的只有一条腿啊,他怎么伪装呢?
小胡子说这只是他们的“一种手段”,是“职业化行为”,“他们这一伙都有自己的头领,他们在以此致富——有不少已经成了大富翁……”是吗?可我们怎样拒绝伸来的手,残疾人的手?你如果找不到他们背后的那个大富翁,不能把他揪来揍一顿,说别的全是白搭。也许你可以冷酷地对待残疾人颤抖的一只手,却对他们身后的大富翁毕恭毕敬。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有人以最残忍的方法成为大富翁,却赢得了最大的尊敬。
谁能揪来那个残忍的大富翁?不能了。我们大家正忙着为他们张罗鲜花呢。
就此我又想起凯平,我的这位朋友目前正服务于一位举世闻名的大财东。我对那个人的声誉充满怀疑。
其实人的声誉是一种很时髦的东西,它不过是一个时期的组成部分,是一个鸡蛋的家当。在嗜血的一群中,大刽子手就享有盛名。在拜金时代,老财东就熠熠生辉。究其实,这当中十有*是恶贯满盈的家伙。
我回想起那个痛苦的朋友,那个正为自己的知青生活而痛心疾首的老羚羊,发现他像很多人一样,只把紧紧跟从时髦当成了深刻,而没有从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获取任何灵感。这使我想到了斯宾诺莎说过的一句话:“人的被欺骗,是因为他们自以为他们是自由的。人的最大的困难,是不能够自由地思想。”记得那还是我得意的时候,有一次我随一个文化团体到欧洲旅行了一个月,在一个有名的*而自由的繁华港口城市,有幸参加了一次“自由思想者协会”入会式。整个场面庄重得很——据说一个人长到了十七八岁,就有资格加入这个协会,但条件是他“不能被当代任何一种哲学思想的隧道所吸入”。也就是说,他必须有自由展开自己思想的能力和条件……整个仪式给我留下了极其独特的、深刻的印象,同时非常沉重的感觉也留了下来,并且难以消除。我在想:自由思想作为一种现实是多么困难,但作为一种取向又是多么美好……记得那天我在门口遇到了这个协会的负责人,他胖胖的,系着斜纹领带,头发很长,说话极愿做手势。有人说“自由思想”的主意就是他出的,我不太相信。因为我面前这个人站立的姿势不太美观,屁股用力地往后撅起,腿也很粗。就是他,能够“自由思想”吗?
我在向着海滩平原的西北方走去——这儿是一片冲积平原,南、西和东南三面都被山地包围,只有北面临海。那些山地我走过多次,最高的山头在海拔一千米以上。顺着山地往东南走下去,就是更有名的一座大山,它的海拔高度达两千多米。整个的地势是中心下凹,四周渐渐高起。所以这儿在很早以前曾经有一个小小的湖泊,后来由于河流改道和干旱才慢慢消失,变成了大片的壤田,与整个平原融为一体。所有的河流都是北短南长,属于季节河,在旺季水头可以凶猛地一路冲刷到渤海湾,但在整个冬天和春天却只有涓涓细流,在河心留下大片白白的河沙,上面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植物,成了野物的乐园。从山地辐射出来的河流在脚下这片平原上开始汇流,往北成为几条大河。这片河谷平原是很久以前水流从南部山地携来的沙土淤积起来的,地形极其单调,海拔几乎全都在五十米以下,是很适宜耕种的潮土类型,除了很少的一部分盐化潮土,大部分是褐化潮土和黑潮土。盐化潮土多属靠近海边的洼地,那儿长满了盐角菜和灰绿碱蓬,蒲苇和一些蓼科植物也长得相当旺盛;但那儿有很多珍奇动物——许多大鸟,长腿白鹭,灰鹤,鹳,牛背鹭……
2
我走入了一个熟悉的镇子。这个镇子南北各有一条宽宽的街道,商业相当发达。记得那一年就是在这里,我一踏上街道就被一个算命的女人缠住了。她老远指着身负背囊走过来的我说:“你的机会眼看来了!”当时旁边还有两个人,我在中间。可她惟独指着我。她说个不停,罗列着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事情,让人摸不着头脑。到后来我发现她所指的“机会”,就在与我同行的几个人之间——这是什么古怪的机会?那一次她向我索要了二十元钱。
她伸手接钱的那一幕我到现在还记得:右手生满了鳞状皮屑,完全是一只巫婆的手。
镇子好像比过去更热闹了,街道两旁烧起的沸滚油锅冒着刺鼻的香味。到处都在烹炸,锅边摆满了鸡、生肉和鱼、揉好的面团。他们甚至把绿色的青菜直接丢进油锅——这儿什么东西都往沸滚的油锅里扔。整个镇子都在煎熬和烹炸,那气味让人难以忍受。这样的场景我见得很多,好像在我居住的那个蜂巢般的大城市里,自从上边接二连三号召大搞“第三产业”之后,大街上沸滚的油锅也就陡然增多了。后来一提到“第三产业”,我立刻就会想到“下油锅”。而我一看到那些活鲜的动植物被如数推到沸滚的黑油里,就有说不出的恐惧。在我们的传统故事中,所有做了坏事、伤害了别人的恶人,到了阴间都要“下油锅”。
大街上,在油锅旁操作的大师傅穿的衣服已经脏得不能再脏了。奇怪的是每一个这样的大师傅旁边都围着好多顾客,这里的生意全都不错。一个个油锅旁常常站了一些描得花花绿绿、戴了金耳环的少女。她们嗑着瓜子,一双尖利利的眼睛扫着街上的行人。她们身后,不远处的墙上写着“佳丽美容店”、“欢乐发屋”、“按摩发屋”、“快活宫理发店”等等。一团团油烟扑面而来。
踏上生满了茅草的田间小道,心里的那团浊气一下呼出,会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畅。由于走得太急,我大口地喘息。太阳再有不久就会落山,我想了想,决定就在野外找一个地方过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