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田园》 第三章 三口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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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当梅子听说我们从此拥有了一片葡萄园时,笑了。她说你真会开玩笑,这个年头儿人们都学会了在家逗老婆孩子。结果我不得不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她明白这是真的。接着她十几分钟没有合拢嘴巴,呆坐在那里,又把小宁扶到膝盖上。这使我立刻想到了整个事件的突兀、对她构成的多多少少的伤害。我语调艰涩,但总算讲出了事情的全过程。我说,如果顺利的话,如果你同意,不出一周,我们就可以举家东迁。我看着她和宁子。我发现母子两人的目光看过来,像望着一个陌生人。

  梅子面容苍白,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我知道为这片葡萄园,家里的积蓄全部搭上也只凑得上几分之一。这全靠朋友们一起筹款……我说要办成一件像样的事儿就得豁上。不过我知道一个人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一次最大的豁上!当然梅子全然没有想到这些。她是一个稳妥的女人。她有令人吃惊的妥协精神,所以她过起日子来有可能赢。不过此刻我只需要她对我也拿出那么一点点、一点点的妥协精神。我期待着。

  她咬着嘴唇一声不吭,搂抱着小宁。孩子不安地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

  我站起来:“你应该相信我,这完全是真的。”

  “我现在不怀疑了。”

  她说着向另一间屋子走去了。门,轻轻地但是严严地合上了。

  小宁和我待在了外间。我想这样也很好。小宁要和我讲话,我摆了一下手,没有吭声。我想这个时刻越安静越好,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粉色的苹果花像雪片一样往下坠落。它像鹅毛一样轻柔。

  小宁伸出手来:“爸爸,爸爸。”

  粉色的苹果花落到他的手上。

  “你看,你看。”

  粉色的苹果花瓣在微微颤抖。

  我扯过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

  屋子里传出了咳声。我走进去。梅子伏在梳妆台上。我扶起她的脸。

  “本来应该及早商量的,不过这也来得及。你说吧,我听你的……”

  她重新去看镜子里的自己。我也去看。我发现我们两个还相当年轻,当然我们都有了皱纹,梅子脸上的比我要少得多。我有几道皱纹很深很深,比如眼角那儿。我还发现了耳朵上方那几根刺眼的白发。这就是不会妥协的代价。梅子注视着镜子中的自己说:

  “你早就该这么做了。”

  我吓了一跳。

  “我知道你早就在打算什么,这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儿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

  “不过你没有这个权利——我先不讲该不该这样做。我只是说你没有这个权利。因为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一开头就该跟我好好商量……”

  我急急打断:“不,那会有一场没头没尾的争执,也许争上一辈子!我是害怕,我怕争到头发白了……”

  梅子抬头瞥了我一眼。

  “当然这样也许很不应该,我真的错了;不过我在一开始还是回避一点儿好。现在该是争的时候了,你有什么全说出来吧……”

  我这样说的时候,不知不觉把两只拳头握紧了。

  小宁从外间扑进来,喊:

  “你们要干什么?”

  梅子把他揽到身边,拍拍他的头。宁子的手指插到嘴里笑了。

  我说:“宁子,你坐下来。”

  “不,你一个人出去玩吧,我和爸爸要谈事情。”

  “不,”我说,“小宁也坐下,你坐下来好吗?这是我们全家的事情。孩子听下去,就会知道爸爸犯了个错误。”

  “爸爸犯了什么错误?”宁子大眼忽闪着。

  “爸爸有个事儿没有和你们商量……”

  “那……”小宁说。

  当孩子说出这个字的时候,我看到梅子眼角有一滴泪珠在颤动。她伏到了桌子上,久久没有抬起头来。我跟她讲什么呢?似乎什么都清清楚楚。我把手按在她的肩头上,说下去:

  “你早就看出来了,我这个人不能老待在一个地方,那样就会憋闷得生病。我简直挨够了。我们俩是不同的,我是从那片平原、那座大山里出来的,而你一直在城里长大。你也知道这个,要不也不会容忍我一次次出差去外地。我这些年到处游荡,像个流浪汉。我有家庭和孩子,我知道男人身上有很多义务。可这些都没能束缚我。你没怀疑过我的忠诚,你一直忍着,我一想到这些就从心里感激你。大概我这个人成熟得很慢,对这个时代、这个城市,都反应得很慢。不过既然认识到了这些,就更不能再犹豫下去了,我这次下了很大的决心,这你会想得到……”

  梅子没有拒绝倾听,她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了。可她并没有抬头看我。我终于明白她什么都懂,于是就停了嘴巴。

  2

  整个一天我们都没有多少话。梅子也没有去上班——她大概觉得已经暂时没有必要按照惯常的节奏去生活了。她这样做很好。我要求她的也许就是这样简单:暂时停止。这样的设想既不狂妄又不虚幻,因为城里很多人已经停止了自己的工作。这个年代赋予了人们这样的机会和权利。我们完全可以去做新的尝试,不管它成功与否。很多人已经在这样做,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呢?

  如果我这个行动来自简单的模仿,那我就会感到羞愧。好在事情绝不是这样,因为我从一开头就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知道从更早的时候就开始了这一切。一种巨大的不安在胸中涌动,是它一直催促我赶紧作出决定。我已经无数次和我的挚友阳子、吕擎和吴敏讨论过这一切了。我或许就是在一次次的讨论中接近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所以说,我的那些朋友们反而深深地理解我。而这会儿我才惊讶地发现,我偏偏与梅子缺少这种讨论。

  是什么阻断了它呢?

  梅子在屋里走来走去。她整理了自己的一些小小的日用品。当然,她不是在做远行的准备。她是一个整洁的人,只要一有时间就动动这儿擦擦那儿。整个一天里,她就这样消磨着时光,从里屋走到外屋。我也像她一样走来走去,像在尾随着她。好像这会儿我的整个希望都攥在她的手里。我知道我深深地依恋着她。我的行动也许有很大的一部分是为了她。我们绝对需要互相安慰,需要更多地待在一块儿。但她像所有女人一样不愿冒险,因为她有了丈夫,并且还有了孩子。

  我们的讨论仍然进行不下去。后来她突然问了一问:

  “事情还能挽回吗?”

  我还没等回答她又接上一句:

  “我问这个干吗……”

  “不是。完全可以挽回,比如说,我们可以撕毁那份契约……”

  梅子笑起来。她笑得真美丽。她的眉毛弯得很厉害,露出了白而整齐的牙齿。我很久以前就喜欢她的牙齿。我发现一百个人里面很少有一个人能够长出这么好的牙齿。她笑得真好,我希望她总是这样笑着。

  小宁大概知道爸爸妈妈遇到了什么严重的问题,再不插话,睁大眼睛坐在屋角。他原来是很懂事的。我这个时刻才意识到他安安静静待在了一个角落里。不少人认为他是一个女孩,因为他的头发长了点儿,眉眼也有点儿妩媚,可是只要仔细看,仍然能够从他闪动的眸子里看到早早来临的一丝男子汉气概。因为我们的谈话有了他的注视,这会儿就显得愈加庄严和沉重。当然这种谈话也绝不会因为梅子的一笑就变得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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