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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眼》 第三章 我的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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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今天园艺场的人会怎样看我。当然这并不重要。我只是在匆匆赶路的间隙、在突然涌上心头的愁绪中,才多多少少想到这个问题。他们也许会对一个中年人的无所事事感到费解,怜惜我在游荡中白白流逝的时光。他们不可能知道我心中有一种难以启齿的、却又非常真实的感觉:至今还觉得自己是那个在荒原小路上徘徊的少年。这里的一切对我来说仍如当年,有着无穷无尽的焦盼、无法言表的向往,以及那样执拗的遥望。那里飘来的一阵琴声还在吸引我、诱惑我。那里贮备了整个童年的幸福,还有一个童话般的想念。在我远离它的遥远的旅途上,我留恋它以及与它有关的一切。我最不能接受的一个事实就是人去巢空,是她们消失的背影……

  一开始我对菲菲时不时出现在老师的小屋里有些厌烦、惧怕甚至拒斥。是的,我与她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两人有着迥然不同的命运,分处于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几乎完全有理由嫉恨她,尽管她从来没有伤害过我。我起码可以远离她,可以在内心里盼着她快些走开。可惜我没有勇气也没有权利将其赶走,因为老师就像喜欢我一样喜欢她,尽管这是我极不愿承认的一个事实。

  最早发现这一切的还是老师,她投向我的目光就是最好的说明。是的,我随时都能读懂她的目光。她的目光是循循善诱的、温暖体贴的。就是这目光渐渐让我感到了一种羞愧——为自己没有说出的嫉妒和恐惧,还有其他……我完全知道,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望向我的时候从来都是友好的,我们之间的紧张关系完全是由我自己造成的。

  结果当然好极了,我们三个人在一起,不是在屋里交谈,就是一块儿走向林中小路……

  二十多年过去了,今天,当我一遍遍想念老师的同时,也在想念那个美丽的女孩——有时甚至更加强烈。我脑海里那么清晰地闪现她凸起的前额、一双深凹的大眼。我最多回想的场景就是:她坐在老师身边的那只木凳上,黑亮的鹿眼时不时地瞟过来一下。开始的日子里我多么愚蠢,竟然真的想疏远她,最不希望她的气息掺进这个小小的空间。我那时竟然不知道这是多么值得珍惜的一段时光,不知道它会像电火一样稍纵即逝,一切都将从面前消逝……

  天哪,世界上还有这样可怕而蛮横的事情,让亲密无间的两个人生生分离,并且永不相逢……

  失去老师的日子里,我一个人在这条小路上踟蹰,孤孤单单。从此园艺场子弟小学变成了最可怕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痛苦的象征。我已经许多天没有跨入校门,外祖母和妈妈只见我背着书包出门,却不知道我每天就在这条小路上徘徊。我读的不是书,而是这些灌木,是小路旁边的一切……有一天我正站在一棵野椿树下出神,一抬头就看到了一个人呆立在那儿。我很久以后都会记得她那天的模样:穿着裙子,光洁的一截小腿露在外面,脚上还穿了塑料凉鞋,针织红杠线袜。她站在那儿看我,开始的时候神色肃穆,有些费解;再后来她的脸上就漾出了微笑——笑过之后就转身走开了。

  我却像被钉在了那儿。她的背影在我的视网膜上结成了永久的视像。

  一丛又一丛稠密的紫穗槐棵把她的身影遮去了,我不知该跟上往前走还是站在原地。我在那儿伫立了很久……我在黄昏的天色里想:她为什么出现在这条小路上?她要到哪里去?她如果是来催促我上学,又为什么一声不吭地离开呢?同样令我不解的是,为什么正迎着我走来的她,见了我会突然折回?要知道这条小路只能通向那片小果园,通向我们的茅屋——她原来准备到我们家去吗?那她为什么不打一声招呼就走开了呢?

  那一天直到午夜我都在想她,脑海中反复出现她的微笑。我从心里承认她是美丽的。我简直无法将她的微笑从脑海中抹掉。

  又一天黄昏,我再一次听到了刷刷的脚步声——这声音就像树丛中跑动的一只花鹿,细小而缓慢,还透着一丝胆怯。我从那棵野椿树下走出,一眼就看到了额头凸起的小姑娘——她像上一次一样迎着我站住,脸上还是那种微笑。好像只有此刻我才真正看清了这双大大的鹿眼。我向前走去,一直走向她站立的地方。这一次她没有转脸,只不过低下头去,盯着自己的脚。

  “菲菲!”

  她没有回答,仰起了脸。我们在这条小路上长时间站立,相距很近,却长时间沉默着。这样许久,她突然自语了一句:“老师……”两行泪水从她脸上滑下来。

  好像只有这会儿我才突然领悟:她是因为难过才在这条小路上徘徊啊,原来我们两人一样难过一样孤单啊——这是我们共同怀念的日子,我们都没有了心爱的老师。我们相互询问,结果全都一样,彼此什么消息都没有,只有同样的惊愕和痛苦。谁也说不清老师为何不辞而别……没有了老师,我们即失去了一切。

  思念老师,从此成了我们待在一起的理由。

  我邀请她到小果园去,她答应了。我走在前边,一路上一声不吭。我害怕这个时候见到别人,甚至怕见到外祖母和妈妈。翻过了沙岗,我们来到小果园最北边那棵茂盛的苹果树下。浓密的枝叶完全把我们遮住了。四周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她问我什么时候再去学校?我没有回答,心里说我再也不会去那里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她无声地哭了,说她也不想到学校去了……

  这个夜晚,她开始叙说自己的事情。于是我开始惊愕,因为做梦也想不到这个老场长的宝贝疙瘩心里也装下了这么多委屈和哀伤。她原来活得也不轻松。她的家在镇子上,父亲母亲都在镇委会工作,只有她一个人跟祖母住在一个小村里;有时她也会到爸爸妈妈那儿,可是每次都要赶回来,回到祖母这儿。孤单的老祖母不知为什么恨着妈妈——她不能离开可怜的老人,老场长也希望她与祖母相伴……可是那个小村越来越让她害怕了……

  原来小村里有个叔伯哥哥——他大她许多,让她一直依赖,现在却那么害怕。因为他变坏了。过去两人从不吵架,他总能弄来很多好东西,比如好看的贝壳、香喷喷的甜瓜送给她。“他现在老要盯住我……我越来越害怕他了……”

  “为什么?”

  “他当了民兵和治保会的头儿,一帮人都听他的。他是跟一些人学坏的……”她不再说下去。

  但我能感到她非常害怕那个叔伯哥哥。

  菲菲把头发往上拂一下,让我在微弱的星光下看到了那个鼓鼓的脑壳。原来它比我想象的还要大。我发现她的脑壳上面有一些短小的、若有若无的茸毛。真想去抚摸她的额头,只抚摸一下。有好长时间,我甚至无法掩盖自己的窘迫和渴望。那一刻我的脸颊滚烫。不知是谁先伸出了手,反正我们碰到了一起。我觉得自己脸上就要烧起火苗了。但我用力忍住,只有剧烈的心跳会让她听到。可惜只坚持了一会儿,我就扭过脸去。

  可是她把我的脸扳过来。

  那个夜晚我闻到她身上有木槿花一样的香味儿。我觉得是木槿花瓣覆盖了她的全身。木槿花瓣里分泌出的甜蜜液汁会让我永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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