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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眼》 第一章 小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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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条小路在我眼前蠕动、摇晃……时间飞逝而去,仿佛只一眨眼,当年在这条小路上奔波的少年已届中年……临近黄昏的下午,我掮着背囊,一路风尘奔向平原。走啊走啊,不舍昼夜,仿佛要一口气抵达这片陆地的尽头——当我悬崖勒马般止住脚步,这才发现自己正踏在这条童年的小路上。

  就像被一根线牵住了一样,我一直向北,走入了那片小小的果园。先是在了无痕迹的茅屋旧址徘徊,然后又一口气翻过沙岭。我在寻找那所园艺场子弟小学。夕阳下望去,那排红砖瓦房的屋顶依然美丽夺眼……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儿的一切竟然形同昨日:我心中此刻泛起的是那遥远而又切近的一幕,是当年音乐老师的那间小屋。至此,我再也无法驻足,无法停留,甚至不能有一分一秒的流连和耽搁。当我匆匆赶到了那一排法桐树下时,扑面而来的一阵清风让我惊讶得差点喊了起来——我又一次听到了,真的,就是它。

  那是琴声,一阵风琴声!

  我凝神呆立了片刻,竟被它直牵着大步走去,直到不顾一切地拥门而入——屋内是一架风琴,一位女教师正在弹奏——她被猛然闯入者惊呆了,睁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望向我……这目光,这就是当年的那双目光啊,它这么熟悉,它直直地盯着我。

  面前的女教师二十多岁,身材、脸庞,甚至是说话的声气,都活像当年的那个人!更让人惊奇的是这间小屋,屋里的摆设,包括桌上水瓶中的那一束鲜花,一切都恰似当年。这到底是怎么了?我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眼睛……

  最初的尴尬过去之后,我开始对自己的孟浪表示了歉意。可我又没法对自己的这种行为做出合乎情理的解释。我只是说:实在对不起,我是急着找一个熟人、一个朋友,我以为,我找错了……

  “您找谁啊?”

  “她是、是我的音乐老师……”

  她好奇地倾听,渐渐脸上浮现出微笑。

  ……这就是那一天的情景,就这样,我认识了一个叫肖潇的人,她是今天园艺场子弟小学的老师——音乐老师。

  那天我没有马上走开,好像在屋里没有来由地磨蹭了一会儿,甚至有些极不得体的询问:问她的来历、这儿的一切。原来她是从一个大城市来的毕业生,已经在果园子弟小学工作了两年。可我觉得她说话的声音、举止,都与当年的那一位如出一辙。这该不是幻觉吧?我甚至想:天哪,瞧今天,瞧这平原上的一切,它原来宿命般地存在着,这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一个奇迹啊……我最后就这样怀揣了一个难解的谜,慌慌张张地退出了。

  我住进了园艺场招待所,那儿离小学不远,暮色初起时,常常可以清晰地听到风琴声。这琴声会让我恍若回到了当年,让我一次次从屋里走出来,向那个方向久久眺望着……林中小路旁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野花,我忍不住弯腰采摘起来。蓬蓬的一大把香气逼人,摇颤不已,让人一时不知该放在哪儿。有时我捧着花束会一直往前走,当一次次走到那一排校舍时,终于明白自己想做什么了。

  我站在了那扇小门跟前。只是这一瞬间才让我怔了一下——可是再犹豫下去似乎显得更傻了。我开始笃笃敲门。没有回应。也许她不在更好。可是那扇被雨水淋得发白的门板恰恰缓缓地打开了……“啊,是您……”面前的肖潇脸颊一下变得绯红。我慌慌点头,嗫嚅着。

  她请我进屋。我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桌上那一束鲜花——老天,桌旁还坐着一个小女孩儿!小女孩听到声音转过头看我,一双大眼睛乌黑乌黑:一双鹿眼!

  这个场景让人猝不及防:又是一次时光的重合,又是宛如昨天的一幕……

  眼前这个小女孩叫唐小岷,与当年的菲菲从年龄到长相都十分相似——不,她们简直是一个模子里浇出来的!这一瞬我的脑海里闪过这样的念头:时光真会开玩笑啊,它竟然能够、它正在把当年的一切重叠/复制在面前!

  我在园艺场招待所待了下去,一天天过得真快。在这些日子里,我不止一次去叩响了那扇门。园艺场的人开始注意我了,在他们眼里这可能是一种暧昧的造访。而在这间屋内,随着几天过去,我和肖潇已经可以放松自如地交谈了:我们谈城里、大学,像一对交往了许久的朋友。我从地质学院毕业之后就进了一个地质研究所,因为我一心渴望的就是做一个地质人。在大学的每一个假期里,我都身负背囊穿行在山区和平原上,我的背囊里已经提前置备了一个地质人的全部行头。可是在这个人人羡慕的地质所里我才知道,这儿几乎没有多少时间离开城区。我眼看快要急疯了的时候,总算找个机会挣脱出来,来到了一家环境宽松的杂志社——我长舒了一口气,又可以甩开长腿奔波了……肖潇对我的野外生活十分神往,她甚至想在几分钟里弄懂什么是“正长岩”、“霏细玢岩”之类,听到“帐篷”两个字就眼睛发亮——我想无须解释她就会明白,那其实并不像听上去那么浪漫,甚至一点都不。

  这是一个多么好的秋天。这个难忘的季节让我多年来第一次变得心无阴霾。我在园艺场一连待了一个星期之后,又开始寻找继续待下去的理由。至此我好像刚刚明白:自己无尽的徘徊,永无结束的长旅,似乎注定了要在此有一次滞留啊。这些特殊的日子里,我当然少不了去那条灌木丛中的小路,仔细辨认路旁的一切……

  我说过,我们的茅屋已经再无踪影。可是当年护园人的那幢泥屋还在,它已经加了瓦顶,变得更加结实,里面仍然住着当年的那对夫妇:老骆和达子嫂。他们没有亲生子女,如今收养了一个叫骆明的男孩,长得高高爽爽,让我第一眼看到就发出了惊叹:好一个俊美的少年!

  我常常看到他——他像我当年一样每天从沙岭上来去,踏着我当年踏出的那条小路上学。我每当在这条路上与他相逢,一抬头就能看到一双清澈的眸子;他的脸庞像红苹果,一双眉毛微微上扬——声音清脆晶莹,那是少年才有的美声……几天了,我几乎每天都能看到从小果园走来的这个孩子,一直看着他登上沙岭,霞光勾勒出的清晰的剪影。

  老骆夫妇把我当成了归来的亲人。达子嫂说:“可惜咱家寒酸了一些,要不你住在家里多好啊!这也是你的家啊!”一股热流涌遍了我的周身。我端量着骆明,手扯孩子的双手,像拥抱自己的昨天那样,紧紧地抱住了这个孩子。

  2

  在那些痛苦的日子里,我开始逃学。外祖母总是责备我,可我不让她告诉母亲,向她保证只待在园子里。但后来我忍不住还是要溜到丛林中——那里面有什么?有我的小鹿,有野花和浆果,有在草叶上蹦跳的甲虫,它们身上白色的、红色的斑点都让人着迷。灌木丛中偶尔还会有人走过来,他们有奇怪的装束、警觉的眼神……

  “你又到哪去了?”外祖母每见我出现在大李子树下,就这样问。

  “没到哪去。”

  “我喊你听见了吗?”

  “我在树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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