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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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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平原往南遥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挡住了视线。那是著名的鼋山山脉。这道山脉似乎分切了两个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没有这一架大山,那两个故事也许会很快融合交织到一起。与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亲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准确点说他们是山里人。是否土生土长的山里人不得而知,因为不同的记载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简单点讲,宁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这一点即便在平原上提起来也无人不知。它的名声传过高高的鼋山山脉,势力却一直留在山的南面。山这边的平原有声名显赫的外祖父一族,还有差不多与之齐名的“战家花园”,所以宁家要过山来就得小心翼翼了。

  与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宁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亲的老爷爷这一代,他们已经是省内最有名的几个大地主之一了。与很多传统大户一样,祖上有个规矩,就是不准分家。可是一个时代的风气几乎是无坚不摧的,当时“分治”的呼声遍布大江南北,具体到一个大家庭怎么就不可分治?老爷爷兄弟三个分成了三摊,于是大山的那一面一下就有了轰轰烈烈的三个宁家。

  我最牵肠挂肚的当然还是我们这个宁家。如果仔细研究一下,我就必须承认,我们从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征兆,所以后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必惊诧。刚刚获得权力的老爷爷喜笑颜开,琢磨着办一些有趣的事情。因为继续为增加财富绞脑汁是愚蠢的,我们最不缺少的就是财富了。老爷爷打心眼里喜欢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常客,而且让家里人一律尊称他们为“大师”——这种叫法与今天的意义颇为不同,那是“大师傅”三个字的省略。大师中有变戏法的、唱戏的、看星相的、神医、牲口贩子,甚至还有一个上了年纪的土匪。这个土匪年轻时候连中三枪,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没死,还自己爬出了火网。老爷爷说这样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么?他一直到了暮年还是极为欣赏老土匪身上那三个疤痕。最后的那一年,老爷爷与之交谈最多的就是这个人了,对那些冒险的故事百听不厌。老土匪已经手无缚鸡之力,但那双眼睛还仍然野气生生。

  在各种各样的大师的陪伴下,我们这个宁家走进了自己奇异的历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断地打我们的主意,如一个能够单掌劈断青石的人,他的来访曾使全家欢天喜地,可宿了几夜,离开时偷走了我们的三匹好马;还有一个会耍连环刀的人,许诺将功夫传给少爷,结果第七天上欺负了一个丫环,她坐在地上边哭边诉,家里人去寻那人算账,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这样,到了我的爷爷宁吉这一代,终于产生了奇迹。我从来没有听到父亲宁珂议论自己的父亲,母亲偶尔提到,父亲的神情是木木的,不发一言。显然对于一位复杂的历史人物如何评价,对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难的事情。有一点是显而易见的,即没有那样的一位爷爷,也就没有我的父亲。

  爷爷宁吉是被大师们簇拥着长大的。他喜欢每一位大师;但最喜欢的还是好马。他收集了各种各样的骏马,特别钟情于纯一色的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当家的去世不久,宁吉就成了一位骑士。

  无论一位骑士给一个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带来的丰硕的精神之果却可以饲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这儿为止,我们宁家终于从喜欢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为有趣的人这一步。这无论如何是我们家族的骄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过一个骑士,心中就热乎乎的。

  宁吉骑了一匹红骒马,还随身驮了吃物,有酒,有钱,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这个世界,代表从来忠实于土地的宁家去探探险。他一走就是半年不归,扔下了家里数不清的事务,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儿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辈残留的几个大师。那个土匪大师也死去了,并在临死之前教会了宁吉使用火器。

  这支火器是长杆儿“鸡捣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杨。宁吉第一次试枪就击毙了一只近在咫尺的芦花大公鸡。这只鸡在鸡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鸡,而且欺侮时紧紧啄定它们的颈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飞扬。宁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尽管只是一只鸡,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爷爷的侠义心肠,同样也大致能够让人猜想他日后骑士生涯的性质。

  关于爷爷和他的马,就是写几本大书也讲述不完。扼要地说,他骑马翻过大山,首先来到平原看海,又在海滨城市里遛了马,知道了这儿有个“曲府”。我猜想他一定跨过曲府的门槛,因为一个骑士既然来了,就不会留下历史的遗憾。他一路上不停地醉酒,也不断地遭劫和获救,结交了无数的朋友。有一阵他在东部沿海遇到了一帮打家劫舍的好汉,领头的几个能吃生鱼,能大碗喝酒,一下就被他喜欢上了。他在他们当中住了很久,还一起参加了几次抢掠。他甚至考虑过自己是否入伙。在随这些好汉周游的日子里,他一阵高兴就指点他们:春天里桃花开放的日子,他们最好能去抢抢南山的某一个宁家,那户人家真是富得流油。说定之后他就慢悠悠地回转,回到宁家时正好山溪开冻,桃花也开了。他对前来迎接的家里人说:“准备家伙吧,过不了几天劫匪就来了。”

  第五天上那些东部好汉真的来了。他们伏在门口的树下打冷枪,专等大院里乱起来时好下手。奇怪的是人家就是不乱。这样待了两个时辰,突然大门洞开,灯火立刻辉煌起来,接着跑出一个骑大红马的人。这个人仪表堂堂,穿了古代武士的服装,手拿长筒鸡捣米,呐喊着冲出来。长筒鸡捣米响了,但枪子儿并未打到好汉们身上。他们慌忙退却,武士就一阵急追。这是好汉们一生经历的最没有脸面的事情。由于宁吉打扮怪异,又描了浓眉阔口,那些劫匪朋友怎么也想不到会是他。

  几天之后,宁吉重新骑马东行,找到了那些好汉,问他们得手了吗?几个人连连哀嚎,说别提了罢。宁吉叹息:“这也怪我。我只急于帮帮你们,却忘了告诉一下关节:那户人家这些年出了一个英雄,手持单枪,勇不可挡,要劫财最好打听准了他在不在家。他在,别说你们十个八个,就是一个团也无济于事呀!是吧是吧!”好汉们深以为然。宁吉接着给了他们很多钱,算是这一次失利的安抚。

  这就是后来被家里人反复渲染的一个真实故事。就在那次之后,他开始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次旅行。先是自县城往西,一直走到一千多里之外的省会。在省会,他见到了本家一个最重要的人物:省府参事宁周义。宁周义辈分虽高,年纪并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按照长辈的身份训导了这个放浪形骸的侄子,让他立即打马回头。宁吉说:“我听着啦。不过我早听说江南一带吃一种醉虾,那虾入口时还是活的,一咬一蹬,鲜鲜的滋味没法言说。我先往南走走,吃过了醉虾就回家来哩。”

  这一番话让本家叔气得手抖,他就用这抖抖的手给了他一记耳光。宁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鸡捣米,但刚比划了两下就被一旁的卫兵下了。那些卫兵个个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参事,而且都知道参事是省长老爷的至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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