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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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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素哭着,两手不断击打炕面。抱朴还是第一次见到弟弟如此痛心疾首地哭泣。他从这抽噎声里感到了弟弟心中的绝望。他几次想去安慰,但几次站起来又坐下了。他明白,也许兄弟两个就在这个秋天的傍晚里真正地分手了,这个结局真是悲惨。他坐在那儿,目光停留在那套西装上。这是弟弟从那个遥远的城市带给他的礼物。抱朴去取西装,顺手翻着见素刚才剥掉的几张报纸。光线太暗了,他不得不将身子伏下来。突然,他按在报纸上的两手抖动起来,接着把这张报揪紧了,嗓子里发出一声骇人的吼叫。见素猛地抬起头,见哥哥额上、两颊,到处是汗水。抱朴大声问:“你从哪里弄来这张报?”见素惶惶地看着他:“一张过期的报,我随便拿来包东西......”他从哥哥手里夺过报纸,急急地瞥一眼,一下子坐在了地上。他盯着那几行字:“......发生在『文革』中的一桩血案。一九六六年八月××市××县发生大规模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的事件......斗打、乱杀事件日益严重。由一个大队消灭一两个、两三个,发展到一个大队一下子打死十来个甚至几十个;由开始打杀『四类分子』本人发展到乱杀家属子女......全家被杀绝。自八月二十七日到九月一日,该县的十三个公社四十八个大队,先后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共三百二十五人,最大的八十岁,最小的仅三十八天,有二十二户被杀绝......”见素“啊啊”地叫着,像受到了窒息一样,脸的颜色都变了。“我怎么拿回这么一张报啊!”他用手解开了颌下的衣扣,叫着哥哥。抱朴坐在那儿,望着越来越暗的窗子,头也不回。见素抱住了他的肩膀,摇动着,拍打着,他还是一动不动。“哥哥呀,你怎么了!你说话啊......”抱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见素害怕这对目光,他的手从厚厚的肩头上移开了。窗子黑下来,透过窗户看到了星星。镇上的狗吠起来,有谁在声声呼唤着什么。窗前有个黑乎乎的影子跳动了一下,见素把脸贴在玻璃上,看清是风吹弯了一棵小树。他重新坐了。哥哥一点声音也没有。屋子里黑极了,见素没有去拉灯。这个夜晚真黑啊,就像那个可怕的夜晚一样。见素仿佛又听到了一阵阵混乱的脚步声,听到了吶喊、狗吠、惊叫的声音。那个夜晚老隋家兄妹三人就是这样坐在暗影里,惶惶地等待着天亮。......见素轻轻地叫了哥哥一声,他还是没有响应。又停了一会儿,见素听到了撕纸的声音──哥哥把那张报纸撕碎了。接上去又是一点声音也没有了。但只停了片刻,见素又听到了摸索东西的响动,他于是赶紧拉亮了灯:哥哥蹲在地上,伸出两只大手,正小心地捏起撕碎的纸片。两只大手把小碎片往一起费力地拼凑、拼凑,拼成了巴掌大小。
  天刚蒙蒙亮,率先造反的人已经砸毁了老庙旧址上遗留的一个石碑、镇城墙外的一个土地庙,敲碎了各家门前照壁上的“福”字。后来出门观战的长脖吴又告诉大家:老式屋檐瓦片上那些饼图案,其实也是些变形的“福”字。于是红卫兵又用了多半天的时间把老式房屋砸得七零八落。接着是更缜密的搜索,从城墙下开始,挨门挨户地寻找“四旧”和“封资修”。花盆、描古人的器皿、旧画、水烟袋、雕花石砚......可砸的砸,可烧的烧,无一存留。搜索队伍进了国营商店,直奔化妆品而去,将雪花膏,香水之类“资产阶级玩艺儿”统统销毁。经理开始试图劝阻,被一个戴袖章的壮汉一拳捅倒。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搜索到女工宿舍,在一片尖叫声里砸毁了胭脂花粉,又万分惊奇地抖落出一条月经带。他不明白这根形状怪异的带子为什么要装在那么好的一个小纸盒里,但知道这注定又是一个“资产阶级玩艺儿”,就当场毁掉。搜索队伍离去时,店内女工大多抽泣不停,眼皮红肿。队伍来到四爷爷赵炳的小院跟前,有人就犹豫起来。另有人说:“造反有理,还管那些庞然大物!”说着就去擂门。门开了,四爷爷站在那儿,说一句:“是造反的嘛?来、来、来!小马三──”他伸手指着站在队伍前边小伙子的乳名喊道:“快领他们进来造反!”他面色阴沉,黑黑的长眉轻轻活动着。队伍有些乱,又停了一会儿,就离去了。四爷爷长叹一声,关了院门。
  整个镇子搜过之后,队伍又集中地分布到几户人家里。有一个富农以为又要土改复查了,就把所有的衣物装进瓷缸,埋到了地下。队伍中有不少人经验丰富,轻而易举地用一根铁(同:金千;音:千)探到了衣物。于是大家把这个富农全家押到了老庙旧址上,批斗起来,除了没有那么多诉苦的人之外,其它项目一如当年。洼狸镇的人全涌到场子上,都在心里悄悄说:“又来了!又来了!”台上有人手持藤条和皮带,喊着,打着,一会儿被打的人就哀嚎着在台上滚。这样打了一会儿,又捆了他们的手,在大街上游斗起来。后来队伍每到一家,都要使用铁(同:金千;音:千),无论搜没搜到东西,都要捆了游斗。老隋家这时候早已不是开明士绅了,理所当然地被钻探抠挖三日,然后将隋抱朴和隋见素捆了游斗。有人在搜索中发现了隋迎之的照片,于是就别出心裁地贴到了兄弟两个的额头上。被游斗的人都用一根粗绳捆了,又连在一起。扛红樱枪的、背三八式的红卫兵,则缓缓地走在两旁。队伍走到十字街口的时候就停下来,每四个红卫兵押一个坏人,把他们的头使劲往下按。四周有人不停地呼起口号,还有人催促红卫兵“快亮一手”。有的亮出了很绝的一手:一手按头,然后单腿从后面一顶,坏人就一个跟头栽下来。大家鼓掌。游斗继续下去,人们明白了这就是造反。后来给那些被斗者挂了牌子,如果是女的,就在她们眉边各描一个黑圈。赵多多戴袖章很晚,但很快就变得引人注目。他对人说:“嘿呀!革命群众的好日子又来了!”他砍刀不离身,哪里有坏人就到哪里去。谁家丈夫押走了,他必定再到这家里训斥一通,半夜里才懒洋洋地往外走。
  那时候没有白天也没有黑夜,日落后常常群情激愤。老庙旧址上点了明亮的汽灯,先开斗争会,然后演戏。镇上几个街道的宣传队轮流演出,开场的格式一样:由一个黄衣黄帽的小姑娘站在前排,其余的站在后排;小姑娘一腿弓起,双拳紧握喊道:“洼狸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战斗开始──!”后排众人接上吶喊:“开始开始开始!战斗战斗战斗!”于是演出开始了。常演的节目有“两个老头学《毛选》”、“四个老婆学《毛选》”等,表演时,头捆白巾的老头以背相对,在台上摇颤不停。摇得幅度大的,就无疑是最好的了。有一次隋不召表演了“一个老头学《毛选》”,摇颤不止,小腿交绊不止,几次跌倒又爬起,已是有口皆碑。受这次表演的启发,有关部门在全镇范围内动员了一批年纪最大的老头老婆,让他们化了妆到台上扭。浓浓的粉脂,深深的皱纹,令人不安。这次表演失败了。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揭发批判演出:让被批斗者的子女用演唱或快板数来宝或相声的形式,来演出父母的罪行。他们又羞愧、又想表明与父母划清了界限、又要照顾到起码的艺术性,常常弄得可怜巴巴。表演最好的要算富农马老豁儿子闺女的对口快板了。他们为了合拍,把自己称为“可教子女”:“哎,哎,竹板一打响连天哪,同志们听俺谈一谈......马老豁,还敢孬?俺『可教子女』决不饶,决不饶来决不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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