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积雪化得分外艰难。芦青河窄窄的河道上冰层坚硬,过往行人都踏冰而过。地质队的井架移到了河滩上,钻机日夜轰鸣,暂时盖过了老磨的声音。雪水顺着河滩流淌下来了,柳棵枝条上爆出了小绒芽儿,井架仍然立在那儿。
大约是一个多月之后,地质队宣布了一个秘密:差不多正对着芦青河的一百多米深的地下,还有一条河。
这是他们在工作中无意发现的,但消息透露出来却深深地震动了洼狸镇。人们奔走相告,一群一群地涌到河滩上观望。河在地底,谁也看不见。但每个人都在心中描绘了它的模样。这一发现的最大功绩在于解开了一个谜,这个谜整整把洼狸镇的人苦恼了好几辈子。这就是一条大河为什么悄悄地变窄了,几欲干涸?水没有了,船没有了,有名的洼狸大码头也随着废掉了!洼狸镇的显赫地位失去了,传递了多少代的骄傲也失去了,变得无声无息,像河水一样正从这个世界上慢慢消逝。而今什么都清楚了,原来是河水渗入了地下,变成了一条地下河!它没有拋弃这个镇子,它还在地下汹涌澎湃。镇上老人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地赶到河滩上,惊喜地互相对视。整整折磨了他们一个冬春的悲哀和忧虑,这会儿似乎都没有了。大家暂时不想李其生,不想那个铅筒,人们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怎么利用地下的这条河啊?
隋不召半年来第一次畅快地醉酒,摇摇晃晃地在街上走着,吆喝着行船号子。在他看来,好象那条消逝的大河又快回来了,洼狸镇又要像几十年前那样,河道里挤满了大船。“郑和大叔啊!”他呼叫着,镇上人觉得有趣地笑了。连日来,他一遍遍地翻看着那本航海的经书,唱著书上的“定太阳出没歌”、“论四季电歌”。他对抱朴叹息说:“我那么想那条老船!那是我和郑和大叔的船哪。如今它是摆在省城里了。我寻思把它要回来,就供奉在咱洼狸镇上。不错,早晚得要回来。那是咱镇上的一条老船哪!”他让抱朴夜里跟他到厢房里去坐,听他讲海上那些斗风斗浪的故事。他讲着讲着,就从砖壁里取出了航海经书读起来。他对侄子说:“也许我这辈子再不能到海上了。可你这辈子一准能!我死了以后,这本经书就归你了。你要用性命保护它。几辈子人都用得着它。你也许是个有福的人,能等到驾船出海那一天......”抱朴本来不愿到叔父屋里来,但他怕老人孤寂,怕他像李其生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永远地离开了人世。抱朴对地下河的发现也像叔父一样兴奋,他由此想了好多好多。他认为它无可争辩地还应当称为“芦青河”。
当洼狸镇在春天里缓缓苏醒、沉浸在一片愉悦和激动里的时候,隋见素归来了。最先发现他的是大喜。那天她不知为什么走到了河边上。当她无意中向河桥上瞥了一眼时,立刻惊讶地尖声大叫起来,接上是呆呆地看着。后来她跺着脚,嚎哭着往回跑去了。大喜跑在街道上,疯了一般,绝望地哭叫。街道上的行人不敢拦她,以为出了什么大事,惶惶地往后看:什么也没有。大喜看到了什么?
大喜看到了隋见素,他手挽一个漂亮的姑娘从小河桥上走过。
人们正迷惑不解,见素和那个姑娘就走到街上来了。镇上人当时全都怔住了,一齐停下来看着身穿西装的见素、看着那个与女公务员打扮大同小异的姑娘。隋见素昂首挺胸,面带微笑地朝人们点点头,大步往前走去。他们提了一个精制的酱色小皮箱,这是镇上人从未见到过的。大家都定定地望着,直看着他们消逝在一个巷子里。各种猜测都等待着证实,洼狸镇从这天开始转换了话题。地下河的兴奋还未消退,老隋家又爆出了新的冷门。有人当天就跑到老隋家大院去观望,回来时却一无所获。大院里的厢房门窗紧闭,隋见素的屋子也面貌依旧。隔了一天有人去河边磨屋,看到了神色沉重、眼睛布满了血丝的隋抱朴。另有人看到隋不召将归来的侄子喊到自己的厢房里,让如花似玉的姑娘在门外独自徘徊。终于有人打听出那个姑娘的来历,得知她是周子夫的侄女。全镇人立刻哗然,都说老隋家或许又要开始兴盛,竟然能与县长攀上亲家。也有人将地下河的出现与老隋家的事情连到了一起,说当年老隋家兴旺的时候,正是洼狸镇大码头繁荣的日子;如今老隋家委屈了几十年,说不定又要兴盛了。各种议论传得风快,有人高兴也有人丧气。不久,人们发现洼狸大商店改为全天开门,有好几次由周燕燕和张王氏同站柜台。老头子们重新恢复了喝零酒的习惯,小孩子们也嚷着要买泥老虎。粉丝公司的工人一天几次跑到大商店去,赵多多已是忍无可忍。
隋抱朴对弟弟的归来大为失望。尽管如此,他还是详细询问了城里的一些情况,特别是那座商店的生意。见素拚搏一年,立足未稳,却谎称兴旺发达。他掏出了印制精美的名片给哥哥看,告诉如今已是城乡两座店的经理,此次归来除探家而外,还要整顿镇上这座店。抱朴看了名片,还给他说:“我想知道的是帐目,收入支出,一笔一笔帐。”见素说那都是小帐,大帐你应该看到:我领回了这么漂亮一个姑娘。抱朴听到这个就面色赤红,大声地斥责他拋弃了大喜。见素久久不语,只任哥哥说去。最后他站起来对抱朴说:“没有办法。我不喜欢大喜。”
见素给妹妹含章带回了款式新颖的衣服,特意让周燕燕亲手交给含章。含章把这些衣服放在膝盖上,摩挲了两下就放到了一边去。她让周燕燕出去一下,跟哥哥有要紧话说。周燕燕一走,含章就紧紧盯着见素,那张毫无血色的、近乎透明的脸被愤怒扭曲了。见素有些害怕地躲闪着她。她只这样久久盯着他,最后说了一句:“大喜下一辈子也饶不了你!”
就在含章指摘见素的第二天,又一个惊人的消息在镇上传开:大喜陷入了绝望,吞服了毒药。消息传出,满镇皆惊。隋见素不敢出门,恳求哥哥抱朴去看看大喜。
大喜家一片哭声,郭运正忙得浑身淌汗。大喜母亲一见到抱朴就拍打着膝盖,骂起了该遭雷打的老隋家人。抱朴觉得无地自容,嘴角颤抖着,没说一句话。郭运指挥着几个帮手,让他们扶住大喜,他亲手往里灌药。大喜吐出来,郭运又灌进去。抱朴也过去扶住了大喜。突然大喜大吐起来,郭运的多半个衣襟都被吐满了东西。老人连连说道:“得救了,得救了。”周围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大喜的母亲跪到炕上喊着:“我的孩儿呀,你可不能死!你该看看雷怎么打老隋家的人......”抱朴低头看着大喜,大喜的脸蜡黄蜡黄,好象消瘦了许多。她的眼睛轻轻活动着,看见了抱朴,突然喊一句:“见素!”抱朴流下了眼泪。大喜的母亲哭着说:“贱人哪,什么时候了,还是记得那个遭雷打的。”大喜从被子里伸出抖抖的两手,抚摸着抱朴的两只大手,还是叫着:“见素......”抱朴的泪水一滴滴流在炕席子上。他咬了咬嘴唇,说:“见素比不上你一根头发丝......”
抱朴在大喜家里守了一夜。他是坐在院里的。他觉得自己不配呆在人家屋里。他也没有向人家说一句赔罪的话。他觉得老隋家人犯的罪是太大了。他为整个老隋家感到了羞辱。离开大喜家的时候,大喜已经睡着了。她脱离了危险。抱朴出去买了各种各样的点心送到大喜的炕头上,大喜母亲见了,不吱一声,过去把点心取了,拋在了猪栏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