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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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洼狸镇人遇到了连阴连雨天气就显得特别惊恐不安。他们都咕哝说:“像那一年”。那一年春天连阴连雨,一连半月没见日头是什么样子。沟渠干了一冬,这会儿哗哗地流水。田野踏进一脚会陷没小腿,野草飞快地荒长起来。人们从来没见春天阴雨连绵,心生怪异。后来这年的夏天一次就死去了四十多个人,惨不忍睹。“天哭了”──洼狸镇人恍然大悟地说。雨刚下了一个多星期的时候,街巷上就滑腻得不行。张王氏那会儿还是刚嫁到镇上没几年的新人,穿了红衣服在街上走,一不小心就跌倒了。赵多多背着枪从巷口转出来,走过去拉她,顺手给她揩着泥水,到处揩。张王氏骂着:“老赵家的一条公狗!”赵多多近二十岁了,唇上有了胡须,脸色黑紫。他小声说:“再骂?......过来些,给你个果实。”张王氏走过去。赵多多从裤腰里摸出一个戒指。晃一下给她。她知道赵多多领民兵看管关押的地主和斗争出来的果实,这些东西有的是。她嘻嘻笑着问:“从哪家的闺女身上弄的?这年头就是你得手......我告诉你,如今人家都不往明处戴了,随便找个地方一藏......”赵多多又对她动起手来,她又骂起来,只不过也不躲闪。她又问:“得手了吧?小心伤天害理,叫雷打了你......”赵多多哼一声,眼睛往一旁斜斜说:“早晚剩下了?识好歹的,皮肉少受些苦。哼,工作队那个王书记说我要在他手下当兵,非把我毙了不可......”张王氏快意地笑了笑。
  这个赵多多脸上的胡须像是一夜之间生出来的。人们印象中他还一直是个躺在乱草堆里的孤儿,可怜巴巴。那会儿他像鬼魂一样在街上飘游,连老赵家族里的人也不怎么管他。他是靠吃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大的,肚里装的最多的野物大概就是蚂蚱。他胆子很小,不敢看杀猪的。可是杀猪人扔掉的一些东西被他拣到了,他就烧一烧美餐一顿。有一户地主常常在场院上杀猪,赵多多听到猪的嚎叫就跃起来往场院上跑。可是地主的老黄狗卧在那儿,他伸手去拨弄肮脏的猪毛,老黄狗就扑过去。他差不多什么也没有弄到,老被咬得身上流血。老赵家的一个人见了他这模样就说:“它咬你,你吃了它!”接上就教给他一套办法:用一根细绳拴个倒剌铁钩,钩上挂一块干粮,当狗咬紧了时,就把它钩住牵到河滩上去。他照着做了,果然就钩到了黄狗。它在绳子的一端滚动、哀叫,就是挣不脱带倒剌的铁钩。鲜血一滴滴洒到土里,老黄狗绞拧着那条绳子。他看着老黄狗挣扎,两手乱抖,最后“哇”地大叫一声松了绳子,头也不回地跑了。这年里他好几次差点饿死在乱草堆里。一个雪天,有人掏出两个铜板,让他去干掉老黄狗。他实在饿坏了,就再一次用铁钩钩到了它。这次无论它怎样哀叫翻滚他都不松手了,直咬着牙把它牵到河滩上......后来他才知道给铜板的人是土匪,那些人当夜就摸进去绑了黄狗的主人,把他拉到野地里用香头去触,最后还割下他一个耳朵。赵多多胆子慢慢大起来,他常常去钩猫狗。一只狗吃不完就藏在土里,变臭了也舍不得扔。他真正不挨饿了还是当了民兵以后。他有了枪,见了活动的家畜就想打。夜里捆绑地主,他用力地勒绳子;拷问的时候,他就伸了香头去触。也许是荤腥吃得太多,他很快结实起来,还过早地生出了一脸胡须。就在这个连阴连雨的春天里,他当上了自卫团长。
  人们估计雨一停,老庙旧址上就会开起大会来。大会已经在雨前开过两三次,那种会不错。地主和富农的东西被抬出来,一件一件由长脖吴记下。后来东西多起来,也就不记了。东西堆在农会的几间屋子里,后来又分下去。这家分一个柜子,那家分一个瓷缸;花衣服和布料女人喜欢,接到手里不停地抚摸。光棍汉拣出一条花裤子,爱不释手,咕哝说:“裤子里边是什么?”他们在分东西的场子上乱跳乱蹦,胡乱唱一些歌,要求先分死物,后分活物,分分分。可是到了半夜,不少人家都偷偷地把东西送回原主手里了。他们叫开了门,悄声说:“这个柜子我认出是二叔你的,我给你送来了......就这么个世道,二叔可莫怪我!”最先发现的是小春记的父亲栾大胡子,他当时是农会主任。他立刻报告了工作队。王书记就领人重新抄回来分下去,结果还有人往回送。赵炳正在镇书房(学校)做先生,忙着跟长脖吴清理登记果实,已经不去书房了。他对栾大胡子建议说:“哪家收回了东西,就关到地窨子里。让分果实的人家想送也找不到主。”他的建议很快被采纳了,于是有人就给关起来。男女分开关,一家子人也要分开。可是后来还是有人把分得的果实送出去,堆在原主的院门口。工作队王书记召集干部开会,说最重要的还是发动群众。“这不是个简单事情,要比我们预想的复杂十倍。这里面有恐惧心理、习惯势力,还有家族因素。让他们放下心、壮起胆子,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会上号召干部要真正深入到群众中去,挨门挨户,分头进行。要特别注意发现和培养积极分子,由点到面地带动起一批人。跟群众交心交底,让他们明白这是一块儿打天下,消灭万恶的剥削制度,胜利不能坐着等,胜利靠大家一齐动手去争夺。共产党是领路人,八路军就是穷人的靠山。王书记主张暂时把关起来的人放回去,栾大胡子很不痛快。正这时发生了一个意外情况:一个地主的女儿跟镇指导员睡了觉,指导员就让民兵自卫团撤了岗。结果这个地主携带着细软跑了。自卫团发觉后逮他们回来,于是指导员的事情败露。指导员的职务被撤掉。栾大胡子眼睛通红,骂骂咧咧,说关起来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赵多多是全镇最早的一批积极分子,这会儿又做了民兵,他跟在栾大胡子身旁,常到关人的地窨子里去转。他解下腰上的皮带抽打那个逃跑的地主,抽一下骂一句。他听赵炳说这个地主玩的一套叫“美人计”,这会儿就一边抽打一边喊:“再叫你『美人计』!再叫你『美人计』!”他还点燃了一箍香,往那个地主的腋窝里触了一下。地主大嚎一声往旁一蹿,头撞在墙上流出血来。王书记知道这个情况后狠狠地批评了赵多多,并以此为例对自卫团的人进行教育,禁止一切残酷刑罚。栾大胡子不以为然,说赵多多苦大仇深,而那些地主老财在兴盛的年头才叫狠呢。王书记说我们是共产党,可不能重复敌人那一套。栾大胡子有些恼火了:“我们整天发动群众,真发动起来了,你又怕了!”王书记也严厉地说了一句:“发动的是群众的阶级觉悟,不是发动一部分人的兽性!”栾大胡子的胡茬子一奓一奓,再不吭声。夜间,王书记坐到农会主任的炕上,检讨自己白天态度粗暴;但对原则问题却仍未让步。他希望对方能与工作队一起严格执行土改政策,对这场运动的眼光再放长远些,告诉群众绝不能乱打乱杀图一时痛快,而是彻底拔掉剥削根子,建立一个新社会。栾大胡子爽快地说:“你是上级派下来的,听你的。”发动群众的工作愈来愈深入,这期间妇救会和民兵组织起了很大作用。工作队还亲自编了一些配合土改工作的新歌谣,让儿童团说唱。街头巷尾到处是议论土改的群众,那些长期闭门不出的人也走了出来。老庙旧址上又开起大会,积极分子率先登台,一批又一批诉起苦来。大会越开越热烈,全场人不断地呼口号,那声音像山洪一样轰响着。洼狸镇终于被愤怒的火焰点燃了,接上是剧烈的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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