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老船出土前好几年,也就是隋迎之死去的第二年春天,后母茴子就死了。老隋家那座富丽堂皇的老宅正屋就在茴子死的这天烧掉了。她死在落满黑炭的土炕上,目不忍睹。当时只有抱朴亲眼见到后母是怎么死的。他一个人偷偷地把她埋葬了。后来见素常常问起母亲是怎么死的,抱朴总回答她是服毒死的。这倒是真的。不过其它一些事情,抱朴从来都没有跟弟弟说。如今,那座富丽堂皇的老宅正屋再也没有了,它的房基已改成兄妹三人的菜园了。夜晚,月亮照耀着黝黑的眉豆架,菜叶上露滴晶莹。
抱朴记得父亲死去半年之后,隋不召找到茴子说:“嫂子,搬出老宅吧。”茴子不搬。他又说:“哥哥过世了,你的福分不够,压不住老宅,它主凶。”茴子看也不看小叔子。又停了几天,隋不召突然面色赤红,浑身抖动着跑进了老宅里。他大声地叫着:“茴子!茴子!”一边叫,两只手不停地磨擦着衣服。茴子厌烦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惊讶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了?”隋不召用手往外指着说:“我的小厢房收拾得干干净净,地上洒了西洋香水。”茴子呆呆地盯住他,更胡涂了。隋不召下巴摇晃着,小灰眼珠一睁一闭。他终于跺了跺脚:“你搬出老宅,跟上我这个穷汉过吧!”茴子简直不信自己的耳朵了。她一个嘴巴抡过去。隋不召的鼻子淌着血,咬住嘴唇。他还是说:“你该跟上我过。”茴子打不走他,就回身抓起一把剪刀。隋不召抬腿跑了。他对侄子抱朴说:“你这个后母完了。她要用剪刀捅我。她不解好意,把我看成了什么人。我浪荡了一辈子,可我对茴子没有半点歹意。我穷得一乾二净,我不欠谁的正好跟她过。也罢!她没有出过老洋,没有见过世面。南边地方,男人不在了跟上小叔子的有的是。也罢!也罢!她完了。”
隋不召走了,茴子活着时他再也没有进老宅。时隔不久,果然有人来驱赶他们搬出老宅正屋,房子要没收归公。抱朴劝着后母搬出,她咬着牙不搬。她什么也不说,只是不搬。最后她让见素和含章跟哥哥到厢房去,她一个人住宽大的正屋。抱朴觉得那时她那么拗气,美丽的眉梢上全是刚强和仇恨。他自然又想起了父亲第一次还帐回来,后母敲碎了自己手指骨节的情景。
茴子和她的正屋一同死去之后,几个民兵日夜看守着抱朴兄妹三人,住了很久才撤去。这期间赵多多一直带领几个人在院子里寻找宝器,用一个长长的铁(同:金千;音:千)在地上捅着。他们什么也没有捅到,十分懊丧。
剩下的几个厢房归他们兄妹三人。隋不召开始经常来老宅大院了。抱朴恳求叔父搬进院里,叔父不同意。抱朴开始几年同弟弟妹妹住一个厢房,空出来的屋子装一些杂物。书已经不多了,风声一紧,他就把它们藏在一口棺材里。含章渐渐长大了,样子活像母亲,脾气倒像父亲。她一个人住到另一间厢房里。老隋家打杂的人差不多在隋迎之死去的当年就走光了,只留下一个无家可归的桂桂。桂桂给三个人做饭,闲下来就坐在门槛上剥青青的豆角。她比抱朴小三岁,小时候和抱朴用一个浴盆洗过澡。她剥豆角的时候已经常常红脸,就红着脸看抱朴。有一个晚上,兄弟两个都睡过去了,桂桂看到灯还亮着,就走了进来。她在红扑扑的灯影下惊讶地站住了。抱朴健壮的肩膀裸露着,睡得沉沉。他的一只腿也露在被子外边。她从来没有见到他长粗长壮了的这些地方。她怕他着凉,用被子盖他的腿。用被子再盖他的肩膀。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使她流起泪来。她抹去泪水,泪水又流下来。她就吻了一下他的热乎乎的肩膀。他还在睡,他太倦了。见素突然醒了,一眼看到桂桂伏在抱朴的肩头上,有些费解地探起头来。他睡眼蒙眬,说:“嗯?”桂桂扔下一切跑了出去。见素再也没有睡着。他吹灭了灯,在黑影里笑了。这以后见素常常用眼睛研究抱朴和桂桂了。他发现桂桂原来很美丽;哥哥壮极了;哥哥如果和桂桂打架,身子轻轻一动就会把桂桂碰倒。这样一年过去了,抱朴和桂桂成家了。见素就一个人搬到东墙根的那个小厢房里了。他觉得从自己搬出的那天起,哥哥的小厢房里充满了秘密,他偶尔也进去玩,总是留意地看着一切。桂桂在窗上贴了一幅剪纸花,上面剪了一个螃蟹,螃蟹乱糟糟的爪子上擎了一个红枣。小屋里的气味也变了,不香不甜的,温温吞吞。小屋子真好。
见素觉得自己的小屋子又冷又寒伧。他除了睡觉,干脆不怎么回小屋。他爱和叔父在一起玩。隋不召那些古怪的故事他听得入迷。当讲到那些搏风斗浪的海上生涯时,见素总是兴奋地张大嘴巴。他一个人到河滩的丛林间游荡,望着嘎嘎飞去的鸟雀,做着各种奇妙的想象。后来他玩不成了,像个长大的牲口一样被戴上笼头,拴到犁头上了。他和哥哥没白没黑地到田野里劳动了。镢头和镰刀都碰过他的皮肤,他就像充满了汤汁的新梧桐苗一样,一碰就流血。他的血是崭新的,彤红彤红。他身上结了无数的疤痕,可是无比强壮。有一次领着干活的头儿让他一个人去河滩上割棘子围菜园。他去了,看到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也在割棘子。小姑娘叫他“素哥”,他眉开眼笑,心想素哥不素,真想和你好起来呢。一股热血在周身回旋了这么多年,突然间涌到了喉头上,喉头烫极了。他不和她说多少话,只是不时地看她一眼。她老要跟他说话,十分活泼欢快。他偏不跟她说。他想让她憋住那股欢快劲儿,快些在身上转化成另一种东西吧。第二天过去了。第三天又过去了。见素第四天又来割棘子,恨不能抓起镰刀来把自己的手砍去。这样割到半下午,见素喊了一声:“看我手上这根大刺!”小姑娘哎呀一声拋了镰刀,跑过来说:“哪里?哪里?”见素说:“这里!这里!”小姑娘到近前看他的手,他用手把她用力地揽到了怀里。小姑娘像条小蛟龙一样倔强地挣脱着,说:“素哥!素哥!我要喊人了。放开我。放开!”见素嘴里莫名其妙地也重复着:“素哥!素哥!”他为了使她安静,就抚摸她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抚摸,感受着那种特别的滑润。一下一下地抚摸。倔强的小身体颤动着,慢慢安静下来。停了一会儿,小姑娘把头伏在了他宽宽的肩膀上。
当天晚上,月亮不太亮。小姑娘悄无声息地溜进了老宅大院。见素在眉豆架下等她,把她抱进了他的小厢房去。屋里没有灯,晕晕的月色照在屋里。小姑娘坐下来,伸出两只手掌按在见素的脸上。她小声说:“我不让你看我。”见素只用一只手就捂住了她的脸,就:“我也不让你看我。”小姑娘把他的手扳掉,说:“我就是来看看你的,素哥,我看一会儿就走。”见素想你可别走,今夜你可别走。他把她又抱起来,吻着她。小姑娘幸福极了,去吻他的脖子、眼睛。她摸他刚生了一层茸毛的嘴唇,说:“真好啊。”见素全身不停地抖动起来,她害怕地问:“你病了吗?”见素摇摇头。见素为她脱起衣服来,她哀求着要走。见素不言语,呼吸声很粗。她慢慢也不做声了,最后自己动手脱了衬衣。她只穿了一条带黄紫两色条杠的针织裤头。见素把拳头握紧,胳膊硬硬地架起来,让她羞涩地伏在胳膊上。小姑娘全力伏在胳膊上,似乎要围绕这胳膊旋转。她身上有些黑,有些凉,可是极其柔软。这个小身体让人想起一根带子。它细长而柔软。它在月色下发光,小小的臀部浑圆结实。见素小声说:“你怎么能走、怎么走?”小姑娘哭了,呜呜地哭,用软软的胳膊抱住他的脖子,吻着他,哭着。见素脸上沾了眼泪,他觉得自己没有哭。小姑娘终于不哭了,安详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