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回忆起来,我当时那种种想法多么可贵,同时又是多么不自量力啊。一个生命原来在大多数情况下是无力保卫另一个生命的,尽管他有强烈的愿望。
大青的死亡——非正常死亡同样不可避免。对这样的结局,我永远也不要去触及吧。那是不久之后的事情……
这年的秋天就像以往任何一个秋天。我跟上老爷爷去林子里捡干柴、采蘑菇,还捎回外祖母喜欢的大把大把的红色浆果。林子里到了一年中最富庶的时刻,不仅有一片片的野果子,还有没来得及衰败的花朵和恰恰需要在秋天才盛开的鲜花。那真是绚丽多姿,真是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世界。
老爷爷一遍遍叮嘱我不要一个人走开,他怕我迷路。我却总是寻找一切机会跑到远处去。结果林子里总是响彻着他的呼叫……我小心地绕到他的身后,走近了,猛地把他抱住。
那些四蹄动物不断被我们惊动出来。我不止一次看到黄鼬和草獾,还有狐狸。它们都十分美丽,都让我去亲近,只是一个个无一例外地怕人。一只黄鼬叼着一只很大的老鼠从我们面前跑过,这已经不能引起我的惊讶了;可是有一次我亲眼看到了一只黄色的獾一样大的陌生动物,嘴里叼着一颗很大的青果走过去,并且毫不惊慌地瞥了我一眼,隐入了林中。这多么有趣啊!
秋天,一切生灵都在奔忙,很愉快也很疲劳。我们小茅屋里的生活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是秋天忙着贮藏的一场劳碌。这有多么愉快,我一年里最盼望的就是富足的秋天——如果不是这一个特别的秋天,如果不是这一个下午,我还会沉迷多久啊!
这天下午父亲回来了!
他原来很早就赶到了莽野上,只是在那里徘徊了差不多一天——也许是他迷路了?反正他一直等到太阳快要沉落、莽野上一片火红的时候,才挪挪蹭蹭靠近小茅屋。
当时老爷爷和他的大青都不在,只有外祖母在小院里摆弄干菜。她听到脚步声,一抬头看见了一个干瘦干瘦、脸色蜡黄、一双眼睛死死盯过来的男人——这个男人有五十还是六十岁,谁也说不准。天快凉了,这个男人还穿着补丁叠补丁的半长黑布短裤,短裤下边露出的一截腿就像枯木。外祖母问他要干什么?她大概把来人当成了来林子里采药、顺路讨水喝的人了。不过她一句话刚咽下去就喊了一声,弓着腰拍打起膝盖。她跑开了……一会儿她把母亲找了回来。
从此我有了父亲。父亲赶走了秋天。这个可怕的、令我大惊失色的男人一出现,莽野上所有的浆果就一齐垂落了,无数的鲜花一块儿闭合了。整个原野再没有了颜色,没有了声音。我从茅屋逃出,一口气跑到了莽野深处,无论母亲怎么喊叫,我也不答一声。父亲对我而言像个陌生人,也实在是个陌生人。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人。我发现老爷爷战战兢兢看着新来的人,贴紧在他腿上的大青迷惑地仰脸看看,又沉重地垂下头颅。
那一天我在一棵橡树下呆到了黑夜。大青在远处一声声呼唤,我才不得不走出来。我怕极了,怕见到那个男人。我一步步走近茅屋,后来发现屋子旁边有个掮枪的人,就站住了。夜色中我看出那是个中年人,肩上的枪黑黑的。他也发现了我,立刻"缔"了一声。这声音像牛的长叹。我身上强烈地一抖。
怔了一会儿,见他再未注意我,就溜进了小院。天哪,又一个背枪的人站在院里,还有一个脸色乌黑、尖下巴的人坐在一块木头上,凶凶地盯住那个男人——我的父亲……他蹲在那儿就是一个十足的罪犯。我不由得仔细看了一眼:他的一双手包了一层茧壳,手腕上也是老茧,还有疤痕——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被铁铐和绳索弄成的……他们低沉又严厉地问他,他答一句,他们就在小本上记几下。这时的外祖母和母亲、老爷爷,都缩在屋里。
从此父亲就经常被掮枪的人押解出去。他有时一连好几天不沾家,母亲急了就出去找。我不止一次看到母亲扶着他走回家,身上沾满泥巴,有时还有磕伤、有血痕。小茅屋充满了呻吟、哭泣和诅咒,小茅屋有了盛不下的哀伤。
老爷爷自从父亲回来就陷入了莫名的惊恐。他先是把自己那间屋子空出来,牵上大青到一边的草棚里住下,然后又一个人生火做饭。外祖母和母亲无论怎么劝阻他都不听,后来外祖母喝斥了一声,他才把灶里的火熄了。"老爷回来了,老爷……"他咕哝着。
母亲愤愤地说:"咱家里没有老爷!……"
老爷爷立刻改口说:"先生……先生……"
母亲流出了眼泪,喃喃着:"咱家里也没有先生!"
父亲每天都要到附近的村子里去做活,如果哪天实在累了、身上疼得起不了床,就必须由母亲去为他请假。他不准到远处去,只要离开茅屋、到外面几公里远的地方,就要找背枪的人请示……原来他只是给移动了一下囚禁的地方,这一辈子都要在囚禁中度过了。与过去不同的是,他把灾难携回了茅屋,茅屋变成了囚室,我们一家人都是囚徒……我那时毫不费力地感到了一种绝望,就用这样的目光去看母亲——可母亲的目光总在追逐父亲,只要父亲在屋里,她的目光就有一多半时间盯在他的身上。
那个毫无生气的躯体让我厌恶。我想世上最为可怕的东西就是父亲了。外祖母一改往日的习惯:她平时多么乐于谈论往事,那些故事中时不时地就要出现两个男人——外祖父和父亲。他们的一生与传奇连在一起,做的都是惊天动地的事儿。现在她缄口不语了。因为她的那个主人公如今就蜷在小茅屋中,悲伤屈辱,衣衫不整。
我为母亲而悲伤,也为自己而悲伤。
我不止一次摸到那张不可思议的黑白照片。那是一个中年男子的照片:英俊极了。世上原来还有这样棒的男子汉!他穿了西装,结了领带,一双眼睛温厚地看着我。他那时就知道自己是别人的父亲吗?我一直把它当成珍宝一样放在一个地方,秘不示人。我从很早起记住了父亲的形象,只承认这个人才是父亲,而这时绝对无法把他与眼前蜷着的男人联系起来。
我们家里从此再没出现过笑声——好像真的没有。当他带着一身的汗渍和伤痕睡去时,大概就是一家人最幸福的时刻了。因为这时我们再也不必听那些呻吟和斥骂,不必胆战心惊了。只要他醒着,他在屋里走动,我就立刻收声敛迹。有时他大声喊我,我走过去,他又不理我了。他注视我的目光是世上最为奇特的,那眼睛往往半睁半闭——一会儿就紧紧地闭上。他用力搓自己的眼睛,当我试图离开时,他又重新注视我了。
让我一个人咀嚼外祖母讲过的那些故事吧,从中寻找关于父亲的梦想……
也就在短短的时间内,老爷爷突然衰老了。他一时一刻离不开他的狗。我发现他与父亲简直无法说一句话,他们好像在互相回避。
我最怕的是父亲犯心口疼:他从南山带回这种可怕的怪病,不一定什么时候就要犯。那时他脸色焦黄,一会儿又发青,整个人疼得在地上滚动,身子蜷成一球。他急不可耐寻找一个土坎,把肚子压紧到上坎上,以此抵挡剧疼。当一场心口疼过去之后,手已经深深地插进了土中。母亲为他请过医生,他也吃过药,结果总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