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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太久了,我们竟然在这么长的时间内没有互通讯息。
也许过去交谈得足够多了。时隔十年之后,去回头再看那些日子,产生了如此特殊的心情。
午夜的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我用呓语压迫着它,只倾听自己不倦的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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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的时间里我们只是匆匆见过一面。那一次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仔细看看你。我肯定让你越来越失望了——失望了吗?每个人最后都会让人失望,好在这只是别人的事儿。十几年前大学校园里那个瘦削的男生长成了今天这副模样,真没有准备。人一晃就来到了中年。原来总以为中年是别人的。
你说,你永远也不会理解我现在的处境。你不明白一个人到了这把年纪,正该是好好安定自己的时候,却突然去了穷乡僻壤。这真是一种无聊的消磨,大概会很痛苦的。
其实对比起我生活过的那座城市,这儿要好上不知多少倍。它起码不那么嘈杂,早晨一睁眼看到的不再是浩浩人流、拙劣的建筑物。我呆在自己的葡萄园里,葡萄园当中有座小茅屋:我们四周的篱笆上爬满了豆角蔓子。园子里有一眼旺旺的水井,水的味道像矿泉。我就守着这眼井过了这么多年,用它的水沏茶。平常干些园子里的活儿,我有几个最好的帮手。这样过下来,我并不太想城里。
我盼望梅子与我有个同样的抉择,也盼望在这儿迎接我的一些朋友。
从地理位置上看,这儿可不能说是穷乡僻壤。它处于有名的登州海角,而这个海角从古到今都值得好好记叙。比如说秦始皇三次东巡都到过这里,那个为他采长生不老药的方士徐芾(福)就是这儿的人。海角上虽今仍有不少东巡遗迹,有无数传说。
我在这样一个地方住下来,一呆就是好几年。我感受着我的海角——我从来没有这样强烈地认为它是我的,或我是它的。我开始能够好好地、从头至尾地想想我自己、我所经历和感到的一切了。
我在这期间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以及与你连在一起的那所地质学院。它是我的母校,我的另一个出发地、我的一个港。你们今生都无法从我的记忆中抹掉。
在这个午夜里,我仿佛听到了你的询问:从头开始吗?我感激你遥远的注视,从心里感激。
从头开始——开始吗?
我一时无法回答,只是充满了感激。我好像已经开始了。
初来这儿时,我对梅子说:我正在从头开始。梅子对此并不支持,但认为可以试一下。她默默承受了。她知道人已经到了中年,再不试一下就来不及了。我因此而感谢着她。
你现在是独自一人了。那位小提琴手使你失望了。但他的确是个天才,我这么想。
保重自己吧,柏慧。
不要忘记春天,那个丁香花一齐开放的春天……
这个夜晚大海的潮声可真大。我们的葡萄园离海岸只有两公里远。睡得太晚了,半夜又被潮声弄醒,就索性起来做点别的。
一连几天涂抹,转眼写满了又一个本子。我记下的都是自己隐秘的声音,我把只有自己才能够识别和捕捉的声息尽收其中。你过去曾嘲笑我一心想成个"行吟诗人"——那时我大言不惭地领受了这个称号,骄傲着它所赋予的一切意义;而今我有点胆怯了。我懂得那顶桂冠可不能随便往头上戴。我只配称作歌手——更多的时候是一个自言自语的"歌手",一个倾诉不停、用歌声迎送时光的人,一个足踏大地的流浪者,这样总可以了吧?
你、还有很多朋友,常常埋怨我背叛了自己的专业,背叛了地质学。我只有在埋怨中不吭一声。不是我同意了这些指摘,而是我在它所包含的那份沉重面前只能缄默。
大概他们没有想到"背叛"这个词儿有多么重的分量。你的小嘴儿一动一动也吐出了这个词儿,挺刺人的。可能你不知道,我一生都在警惕着背叛——我看到、我经受的背叛太多了。生活有时简直是由背叛织成的!我在长夜独守的时刻,在轻声吟哦的时刻,心中常常涌动着那么多的憎恨与温情,泛起着无法推开的自谴……好了,这样会越说越远的。让我谈点别的吧。
今天我在剪葡萄藤蔓时,看到一串串米粒似的小花束,一下就想到了丁香花绽开之前的形象。我坐在树荫下好久。一个满脸胡茬的人有多少机会享受这种由痛楚和怀念、温柔和决绝组合而成的幸福时光?只有你才能体会我那一刻的心情。
我怎么会忘记那所地质学院?它出现在我生命的转折点上,而且我一辈子也不会有那样奇特的遭遇了。回顾这些的时候,我对你的怀念和感谢超过了一切,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冲动和激愤。我甚至在设法原谅你的父亲,试了试,很难。他当时差点儿废了我的学籍,一家伙把我赶回那片大山。
你的父亲比所有的父亲都要严厉,虽然他后来穿上了背带裤子,越来越像个学者了。
你对他还像过去那样害怕和畏惧吗?你现在离开了他,搬到别处住,这未必是件坏事。可是你将来还应该回到他的身边,他以后大概需要别人的照顾。过去我把他当成了那一类人:骄横了一辈子,一辈子都要骑在别人头上。现在看他也很可怜。
一个人长大了一点很重要,这样他才会冷静一些,好好地瞧瞧自己,也瞧瞧以前的敌人。
我梦中老出现一个叼着黑色大烟斗的人,他笑眯眯地叉开腿站在前方。因为他挡在那儿,我就不由得要一次次悄悄地退回……这条路就通向我的地质学。我曾那么热爱自己的专业!柏慧,你知道,你的叼着大黑烟斗的父亲阻挡了我,伤害了我。我是在他的面前退却的。
毕业了——总算熬到了毕业,让人松了口气。我有幸被分在那个著名的○三所里,巍峨森严的一座大楼让我屏住了呼吸……可是命中注定似的,在这儿我又遇到了一位跟柏老差不多的人。我怕极了。我竭尽全力躲着他、他们。可这是躲不开的。我最终还是在心里做了个痛苦的决定,干脆放弃地质学吧。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杂志社。
结果你知道,这同样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逃亡,我后来还是不得不狼狈地离开。恰好这时赶上了辞职风,我就辞掉了公职——背上背囊,沿着黄河向东,再从黄河入海口继续走下去……我翻过了那片从童年起就让我入迷的大山,一直走到了我的出生地:登州海角。
在一片葡萄园里,我把背囊卸了下来。
这之前我总是寻找着区别——区别于那座地质学院、那座城市的地方……没有区别。到处都一样。
只有在这片原野上,我的双眼突然一亮。我又看到了辽阔的海滩,大海,稀稀疏疏的人流。这儿再也没有那么多灰色的楼房,到处都绿蓬蓬的,一片生机。这就是我母亲般的原野……
落脚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家搬过来,但我失败了。梅子舍不得,因为她出生在那座城市,她与我不同。而我就出生在这片原野上的海滨小城,出生在登州海角,我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