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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夜思(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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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姿多彩的鸟、小兔子、小刺猬,它们更是让人感到了生的多趣和温暖。它们太完美、太个性,真是到了妙不可言的地步。羽毛丰满的小鸟、刚会奔跑的小兔,常常让人想到人的童年。原来任何生命都有童年,而童年的可爱直逼人心,让人疼怜得心上抖动。抚摸它们,就像抚摸自己的孩子。手掌下的光润滑腻来自一个与我们迥然不同的生命,它活着,居然独自处理了一切,与这个世界结成了自己的关系。我们人不也是一样吗?

  如果平原上的动物离我们太远,那么就随便抱起鸽子和猫注视一下吧。猫是美与温柔的代表。它的眼睛多好,还有耳朵。它的鼻子小巧精致到了极端,圆鼓鼓的,小鼻孔是粉红色的。我相信凶狠的人要改造自己,按时抚摸一下猫的鼻子也会有好的效果。再说猫耳——据说最早的时候,猫的耳朵像人一样,也长在脸庞两侧;造物主看了,觉得这神气太像人了,就动手给它搬到了头顶上。我想如果造物主最早动了人的耳朵,我们相互看多了也会习惯。关键是个习惯。人类什么时候才能习惯地将它们视同朋友呢?动物的脸、神情,只要看一会儿就会让你疼得慌。我的平原,丛林田野上的各种生灵,你们今在何方?

  十二

  我们分手了,匆匆的没有来得及好好看一眼。那是个漆黑的夜,只有弯弯去路闪着淡淡的白光。从此我有了孤独的白天和夜晚,一颗心亲近着星空。我回忆你、你的一切。人不能没有回忆。

  我仿佛听到了你的呼吸,你的笑语和歌声,还有你的低低抽泣。随着时间的流逝,你也会老旧,布满皱褶。可是你永远在心的中央,你是谛造者、是一片圣土,是光荣和骄傲,是永生不灭的希望。有了你就有了一切,有了一个回路、一个家、一个归宿。

  今夜如同十几年前的那个黑夜一样。你在哪里?你的思绪飘向了天边,拂过了站在山地冰霜上的儿女。我却感到了你的手掌:粗粗的,温温的,上面沾满泪痕。我不知该怎样呼唤你的名字,只是遥望北方,分辨你在黑夜中的身影。

  只能为你祝福。你的淳朴永恒的丰采,你的青春,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一个留恋。

  十三

  几十年的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一条黑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河挡住了我的去路,使我不能继续往前。没有桥,也没有舟,甚至看不见一个人影。我只得沿着河堤往前踟蹰。

  就这样我到了海边,却没有看到一片丛林。没有当年那些小动物了,一只也没有,连猫和狗都极少见到。倒是有一些老鼠在芜草中出没,大白天发出吱吱的吵叫。平展展的原野变成了坑坑洼洼,枯草在污水边腐烂。大海就在眼前,可它不是蓝色的,而是像醋和酱油的颜色,发出一股浓烈的碱味儿。没有白帆,没有渔人,往日的拉网号子永远地消失了。

  我站在大海滩上张望,仍然想寻找我的丛林。取代它们的是开矿者挖出的矸石山,是一股股粗壮的黑烟。由于所有的树木都剥落了,一个个村落就赤裸在那儿,瘦小得令人生怜。

  我最后转到了大林场旧址,同样没有见到丛林。它化成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水坑,恶臭扑鼻,水中看不到鱼,也看不到一种水生植物。那些气泡在阳光下闪动,像一些可怕的眼睛。我急急地逃开了。

  你在哪里?我毫无目标,也无力呼唤,急躁和绝望使我两手攥出了血。

  十四

  你死的时候就躺在路边。那一天太阳出得早,你的心情被透过窗棂的阳光抚慰着。你起来漱洗。你上路了。太阳刚刚升起。有一辆笨重的大功率汽车在后面吼叫,它吐出的黑烟老远看像恶龙的长爪。你小心地闪开。这条路尽管布满了坑洼,可是它足够宽了,直通向一个市镇。那辆大功率货车本来很容易就能通过,可是它三颠两颠竟然把你撞倒。你喊了一声——这是撕心裂肺的喊声啊——它的后轮又压到了你的左侧。

  满脸油污的驾驶员从车窗上探头瞥了瞥,然后加足马力急驶而去。太阳刚刚升起,路上行人稀疏。你呼叫着,想挣脱。你眼看着自己的左侧往外流血,一会儿就把一片土末染红了。你呼叫着。你的声音越来越弱。你朦朦胧胧感到有一二个三五个人低头看了看,议论了几句,又匆匆地上路了。他们都急于到那个市镇去,没有驻足。你最后无力呼喊了。血继续流着。

  太阳升到了半空。路上行人越来越多。这时你已剩下了最后的一滴血。

  十五

  这不是泣哭的年代。已经没有工夫泣哭。我没能亲手把你掩埋,却要就此离去。我的背囊里还是很久以前装进的几件东西,如今已经派不上用场了。

  婶子大娘、大爷大伯、林场的老工人、猎枪锈住了的老猎人,你们都看到了吧?你们看到了,合手站立,目光冷冷的。我穿过人群,身上印满了目光。我突然一阵饥饿,一边走一边掏出变硬的干粮。身后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我停住了脚步。原来一位老奶奶双手掩住了脸,我奔到近前,想扳下她的手,可她紧紧地掩着。

  那是你的母亲啊。我伏在了她的怀中。

  十六

  母亲说:你知道这是第几个吗?我摇摇头。她说出一个数字,我呆呆地看她。我明白了,怪不得那些两眼像黑葡萄的姑娘再也没有了。

  我从此懂得了什么才叫仇恨。那个伟大的身影啊,他在倒下前的最后时刻里,有人曾向他谈起过饶恕的问题。他回答说:我一个也不饶恕。只有在我归来之后,只有今天,我才明白了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不会仇恨的人就谈不上善良,更谈不上宽容。我终于知道了谁更宽容。那些伪君子把宽容挂在嘴上,一天到晚装成和事佬,暗地里却总是顺应着丑恶。他们一旦面对了别人的信仰,宽容早飞得无影无踪。我要对这些伪君子说一句,是你们的近亲把她给害死在路边的。

  十七

  那些小念头和乖巧我都有,可是归来之后我才觉得它们太不值。抛弃了,剩下的只是愤怒和困倦,是激越和冰冷。我无法忘怀,我只得纪念。那些口口声声要宽容的人,竟然残忍到不允许我去纪念。于是他们就是我的敌人。

  一场连一场的争议过去了,我觉得太亏。在流动的鲜血面前,一切议论都显得太不着边际。实际上只剩下了两种可能:沉默和怒吼。沉默是熬煮,是用心汁浸那支长矛。而怒吼就要破了喉管。血又出来了。

  我开始曾惊异于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真好脾气,真有容量,也真麻木。后来才明白,失去至亲的人与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除了自己之外再没有亲人,所以也就永远不会失去。人不一定都是母亲生的,我懂得这个道理可惜太晚了。人在现代高科技社会里,也可以是合成的。人可以是用石化材料合成。合成的人就没有亲人,所以也没有情感的重负。

  而在现代生活中,隆隆的竞争和角力之中,一个有情感重负的人注定了要失败。这种人开始走入了全面挣扎和退却的时代,尽管他们个个都不想放弃。但也正因为如此,一场壮丽的、亘古未见的大拚搏开始了。这是一场合成人与有生母的人的最后决斗。这场决斗也许要进行很长时间,但结果是可以预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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