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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农场的人却大半没有机会种地。曲不记得当年那一次在西郊的大山里是否见过这一片平地。不过有一点他却记得清清楚楚:那时候这片大山可比现在让人亲近多了。如今山脉的岩石都裸露着,那些坚硬的花岗岩好像做好了准备,要磕破一些人的骨头。因为水土流失或别的缘故,山上的树木竟变得如此稀少,当年看到的那些绿蓬蓬的灌木和乔木呢?各种各样的动物呢?这儿只有一些人背着枪在四周溜达,还有远处一道又一道铁丝网在山雾中若隐若现。“那里是什么?是工事吗?”他小声问旁边的人,对方告诉:“那是与农场邻近的一座矿山,那儿的人跟我们一样。他们的行动更不自由。那里的活儿才叫累,那都是一些犯了重罪的人。”
曲“噢噢”两声,回首望着,心里想:这个农场不同样有人持枪站岗吗?这儿的一切都是军事化。这里的人不再像干校时期,那时人人都有一个令人鼓舞的绰号,叫“战士”呢。他那时候一想到这两个字就不由自主地把弓起的腰杆挺直一下。
吃过早饭就要上工了。早饭粗劣得可怕:几块地瓜,一碗像刷锅水似的菜汤,再不就是一块变了味的窝头。食物粗糙倒不要紧,问题是量太小。他第一天出工后就觉得他们分配的食物太少了。还有一件让他感到奇怪的事情就是:劳动工具不允许随身携带,而是由一个地排车拉到工地;到了工地只待一声铁哨子吹响,所有的人要蜂拥上去争抢工具。工具有的早就砸破了不能用了,可是既不维修也不调换。他们故意把那些损坏的和完好的工具放到一块儿,如掉了把的锤子、折断的钢钎等等,都堆在一起。结果,取到好的工具劳动就轻松一些,取到坏的干脆就没法进行手头的活儿。监工的就在一旁督促逼迫,大声呵斥,这就迫使大家在铁哨刚一吹响就要没命地往前跑,有的不止一次给撞翻在地上。那些身体好的、年轻一点的人总是抢到好的工具……曲有两次不得不拾起脱了把的铁锤和断掉尖头的钎子,不知道怎么使用,只得凑合着干。结果他花费了双倍时间也没做出别人在一个钟头里做出的活儿,等待的只能是斥骂和推搡。他咬着牙关。还有个规矩,就是不许别人代领工具。有一次路吟不顾危险,偷着为自己的老师多拿了一把好锤子,被一个人发现了。那是一个脸上长了很多黑色小凸块的男人,四十多岁,鼻子可怕地向一边歪扭,连带嘴巴也有点歪。他的一个习惯动作就是用两颗很长的门牙咬住下唇,发出“嗯”的一声。他一把抓住了路吟的头发,手劲太大了,路吟尽管还年轻,可是随着这一拽就在他的身侧连转了两圈——当路吟向一旁栽倒的时候,那人趁势又猛地一拽把他扶正,随手给了他几个耳光。他麻利地把路吟手里多余的锤子夺下来。路吟的嘴角立刻淌下血来。这一切曲都看在眼里。他一步步往工具车那儿移动,当走到车旁边时,所有的人都领取了工具,车子上只剩下了一把破钎子。整个一天他就用这把破钎子凿着石头,两手握紧一下一下凿。石渣溅到他的脸上、头发里,泪水哗哗流下。他干脆闭着眼睛做活。一边的人吆喝说:“你这个反动老鬼,你他妈的把钎子捅进了哪里?胡捅乱捅,在家里对老婆也是这样吗?”
他睁开眼,发现那个石洞已经被凿得不成样子了。这些洞眼要凿到一定深度,然后放上黄色炸药,所有人都要隐蔽,轰轰一连串巨响,山崩地裂。他们用手用锹扒着那些滚落的石块,然后就用地排车拖到下边的一个低谷里。低谷填平后再铺上一层厚土,改造成“良田”。
可是到后来他才发现,他们开凿的石块不仅为了填平低谷,更重要的是要开掘出一条通道,而通道的一边却又伸出好多条洞子。他想不出这是做什么用的,也没有兴趣去打听。
曲刚来农场不到一周就被拖垮了。他早晨爬不起来,发烧以至神志不清。农场只有一个简陋的门诊部,他们发现他病得很重,就不得不让人用地排车拉到山谷另一面去了。原来农场和那个矿山在合用一个规模不大的医院。他在医院里仅仅住了十几天就被押回来,不过他在医院里得知,进了这个农场的人到最后也许只有两条出路:一是刑期满了回家,再就是转到一些体力劳动部门去。“可是我还没有判呢,我是糊糊涂涂做起了囚犯。”曲用钢钎一下下击打岩石的时候想:性质也许早就发生了变化。“多么罕见的奴役和侮辱。”他咬着牙。嘴里的牙齿前后落了好几颗,这时候说话都含混不清了,咀嚼粗糙的食物也费力得很。他常常把各种各样的东西抓起来填进嘴里,嚼也不嚼胡乱吞食下去。
最难忍受的还是饥饿。那些比他年轻一点的人胃口好,常在劳动的间隙里寻一些可吃的东西往嘴里塞。像嫩绿的酸菜叶、柳树芽等,它们富含维生素,应该是有些营养的。有一次他看到旁边有一些灰蓬菜就拔起来,一边咀嚼一边抬起眼睛看监工的人。那个家伙本来也是一个犯人,后来不知是什么缘故就被提拔为小头目,最后又成了监工。那人年轻,体魄好,不太像一个有学问的人。这家伙当着大伙的面就解开裤子撒尿,故意把尿撒在那些嫩绿的灰蓬菜和酸菜上面。曲一看到这人立刻就停止了咀嚼,把嘴里的东西吐出来。因为他弄不清这些灰蓬菜上撒没撒过那个家伙的尿。
就在他重新抓起钢钎开凿岩石的时候,低头时突然觉得两眼一黑,接着就不省人事了。
他已经不知多少次昏倒在工地上了。
2
生病的人越来越多。那些年迈的人病得实在不能上工了,就转到医院里。好多人再也没有回来。风声越来越紧,蓝玉他们对这个农场的管理也越来越严。他训话的时候一再提倡“军事化”,说“是真正的军事化而不是准军事化”。他让那些背枪的人来给犯人们进行“标准化训练”,这样除了上工时间外,余下的一点时间还要在小房前面的工地上跑步。在口令里要动作齐整,报数、奔跑,必须齐整,不准任何人掉队,还要学会打敬礼,学会发字清晰、干净利落地回答问题。这一切对于这一班人来说,十有*做不到。特别是曲,他回答问题的方式令人发笑。那些持枪的人点划他的鼻梁,有时还用两根手指戳他的胸部。一戳老人就弯曲一下身体,好几次差点给戳得倒下来。他们做这些的时候,蓝玉就在一边看着。他瞥几眼,然后再做自己的事情。一帮人抱起拳头做出标准的跑步姿势,围着他旋转,跑成一个圆圈。他在中央喊着口令。常常跑着跑着,他猛一声吆喝队伍就得停下来。接着变纵队、横队,又是报数、齐刷刷打敬礼、稍息等等。
路吟和曲分在一个组,他们总是站在一支队伍里,有时候还相挨着。没完没了地折腾,练完走步又要练摸爬滚打,不论年轻人还是老人都一律趴下,练习“携枪匍匐”。没有枪而且也绝对不能发给这些人枪支,于是就找来一些粗粗的木棍代替。它们比真正的步枪要长得多粗得多,携带起来很不方便。每个人都要抱一支这样的木棍在身旁挪来挪去,匍匐前进时,左手或右拐肘撑地,一丝一丝往前挪动。一旁指挥训练的人总嫌这些老家伙动作太慢,喊着:“快,快!”他们看着手表。曲的衣服都磨破了,后来实在爬不动,干脆拄着木棍站起来。“你这个老东西,你敢站起来?卧倒!卧倒!”曲赶紧俯卧在地,可是他再也爬不动了。“我爬不动了。”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