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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纪事》 第二章 毒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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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是顶着一层薄雾出门的。一些人不自觉间攥起了拳头,弓着腰,一出巷子就四下里瞄着,想找和自己差不多的人。他们看到许多人都出门了,都像他们一样弓腰攥拳,伸着头四下里乱瞄。个别人出门时提着镢头,被另一些人劝止了。“咱得空着两手,这是说好了的。咱只要带上一件家巴什,哪怕是一把小抓挠都不行!”“为什么不行?”“那会被诬成打群架的。”那些带了器具的人不情愿地把它们放回去,骂着,然后再回到街上来。“要是,要是他们,跟咱动了真家伙,那可——怎么办?”有人口吃一样问着,脸上满是惊惧。“车到山前必有路,你瞎操那份心,你是头领?”“头领?我日头领。”“小心着点儿,这年头嘴不上锁,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我不怕,咱反正穷得一根大杆摇铃铛,我又怕个什么!”“真的?那你摇给我看看不行吗?”“行啊,我倒乐意,可你是个娘们儿吗?”“你这股老膻气比三岁公羊还厉害,快留着劲儿收拾集团那些人吧!”“就是嘛,咱也是这意思嘛……”一伙人逗着嘴,往一起凑堆儿,以此消解心里的恐惧。

  人们聚成了一小群,又变成了一大群,然后开始往街口走去。正这会儿一个瘦干干的小伙子提拉了一下裤子从巷口跑出来,嘴里嚷:“不行不行,都回、回去!今个谁也不能出去……”人群马上一怔。有人认出这瘦瘦的年轻人,咕哝:“是三儿,村委会当值的。”三儿跑过来,伸手拦着大家:“这是去哪儿?嗯,不用说咱也知道,老荒让看住你们,咱看着看着你们就出来了……”人群嘿嘿笑,盯他几眼继续往前走。三儿火了,蹦一下,拤着腰喊:“停下!都给我停下!”“嗯哼?”人群中有人疑惑地抬起眼找人。这样只有片刻,更瘦的一个人出现了,大家都吐出一声:“苇子。”

  苇子盯一眼三儿。

  三儿浑身抖一下,嗫嚅:“是你呀……”

  苇子不睬他,往前走去。大家都跟上。

  三儿原地僵了一小会儿,突然蹿上一大步喊:“停,停停,还是不行。”

  苇子从人群里迈出来,绷着脸走到三儿跟前,先端量他一会儿,突然左手飞快提到腰眼,挥臂一抡,三儿就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儿。

  人群往前拥去了。大家边走边议论:“苇子是左撇子啊!”“左撇子打人最疼,这是俺爹说的。”

  我和眼镜小白走散了,身边全是不熟悉的人。

  人群走出村子,在一条条交织的小路上滞留了一刻。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小白:他不知什么时候先大家一步出了村,这会儿正站在一个高处遥望。我赶紧走过去。“小白小白!”我叫着,他却连头都没有转。他的神情太集中了,直盯着一个地方看。我拍他的肩,他这才转头,有些焦躁地说:“我在等老健哪,说好了这会儿领人出来。”“他去了外村吗?”“是啊,咱这村就由苇子领头。”

  我发现小白站在这儿,苇子那一伙人来了就不往前走了。我知道这是在等另一些村子的人。这时一直蒙在半空的雾气开始消散了,太阳出来了。太阳一出来大地就热烘烘的,裤脚那儿能感到。我又说了什么,小白还是没有听到。

  这样待了十几分钟,觉得非常漫长。我终于看到有人从那些村落里出来了,不多,比我们这个村的人少得多。小白的脸色不太好看。这时他有些沉不住气了,朝一直等在不远处的苇子挥了挥手。人群于是继续往前走了,要与其他村子的人汇到一起。

  在一条大路边上,好不容易聚起了三四百人。我看见人群中有老冬——他的病完全好了,两眼瞪得很大,新剃的板寸头显得生猛精神。他一直和苇子在一起。我则跟上小白,害怕一走神他会再次溜掉。这家伙在今天是个极其重要的角色,他和老健都是。

  小白的眼神四处撒着,我想可能是找老健。这会儿太阳升到树梢那么高了,晒得人身上热乎乎的。小白脸上淌出了汗。他一转脸看到了什么,皱着的眉头展开了:原来老健从一旁抄小路奔过来了。

  我和小白迎上去。老健的脸今天更红了,红中透黑,油亮。他的嘴一直没有闭上,看上去像一个四四方方的大洞,正大口呼吸。他说:“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那些早就说好的事情好像有些变化,邻村领头的人倒也卖力,可就是唤不动人。妈的真怪,这里面有什么蹊跷还真不好琢磨。”小白轻轻摇头,说:“我一直怕有人暗里做手脚——如果提前走漏消息,有人就会在这些村子里下工夫,给点小恩小惠、威吓什么的。这一招什么时候都管用的,庄稼人怕事又容易满足。只有下了大决心的人才能走出来。”

  我把苇子打了三儿的事说了一遍,小白和老健都很吃惊,原来他们一点都不知道。两人瞪着眼睛听完了,老健拍一下腿:“得,独蛋发力了!这就明白了,他原来早就让人盯着。不过他不知道咱们提前干了,他不在,要不他会自己出来拦人的。”小白说:“我们早就提防了他,可是提防得还是不够,他会走多远,现在也难说。”“难说。这独蛋从今个起得好生防着了。”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看看人群,商量是不是再等一等?最后决定不等了,越等越坏。

  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人头顶生疼。今天的太阳格外厉害。

  大约出了村子还没有五华里的样子,后面哩哩啦啦又赶上几十个村里人。这四五百人往市里的方向走,脚步匆匆。我走在小白和老健身边,不再说什么。其实我心里仍旧怀疑此行的意义——虽然“万民折”上附有多幅照片——垂死的恶性病患者、畸形儿、泛着浊泡的水渠、大片将死的庄稼、铅色的尘雾……可是我总觉得这次也将徒劳。不过小白问得也有道理: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当然,我没有任何办法。

  我只有在毒日头下默默前行,像大家一样,只有这一个办法。

  我们三个人走在人群的末尾。这时冲在头里的肯定是老冬子和苇子。我知道快要到达时,我们也将站到前边去。

  2

  一辆黑色轿车迎着人群突兀地停下,许多人上前围观,所以人群一时走不动了。我听见苇子在大声呼喊:“别管它别管它咱走咱的路!”只有少数人在吆喝中继续往前,其他人还想仔细看看。因为车子故意横在了路上,拉了个挡道的架势,很让人窝火。我们三个分开人群走到车子跟前。老健脸贴在车玻璃上往里看,什么也看不清。车门打开了,一个中年人下来,老健立刻打个愣怔,认出是邻村的头儿花鲇。“你怎么来了?你把车往人堆里开?”老健沉着脸。花鲇不吭声,往车里看看,原来里边还有一个人,这时笨模笨样地钻出车子,竟是独蛋老荒。

  老健跺了一下脚:“是你呀,你真的坐上了那些人的小鳖盖子车了?”

  老荒手指一下花鲇:“他的车。”

  “那你怎么坐上了?”

  “坐上来追你这一伙啊!”

  老健火气更大了:“你要随上大伙,就使这两条腿赶。你坐这么个鳖物件,成心是自找倒霉!你才吃了几天干饭,就装起地主老财的模样?你摸摸裆里的蛋还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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