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些时候,我和梅子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到她的娘家去。从我们简单的小窝到橡树路,一开始还算是一段愉快的路程,尽管那儿对于我还多少有些陌生。人有时候真的需要挪挪窝儿,需要换一下节奏,需要来来去去——我发现这个城市里差不多人人如此。
在这拥挤的街巷里,岳父一家真是最大的幸运者了——也可以叫做“胜利者”——只有胜利者才能住在橡树路上,拥有这样的一处居所。他们竟然占据了一个独院;尤其让我羡慕的是,这院里还有一棵高大的橡子树。
“这棵橡树是谁栽的?”我问。
胖乎乎的岳母抚摸着粗糙的树皮说:“不知道,前面住这个院子的人也不知搬到哪去了。有人说这棵树有几十年上百年了,我们进城以前很多很多年就有的。”
“那么它也是旧社会过来的一棵树了……”
梅子笑了,岳母也笑了。可是她们刚刚笑过就严肃起来。
我心里却在想:这棵高大的橡树很可能就是那些“失败者”栽下的。我很喜欢这棵橡树,我曾对梅子说:“如果没有这棵橡树,你们家的吸引力可就差多了。”梅子蹙蹙鼻子。
那时岳父已经离休一年多了,岳母虽然不到离休的年龄,可实际上也早已不上班了。在这个小院里,她已经有滋有味地奔忙了二十几个年头。她说自己有病,而且很重。岳父也这样讲。可是我从她的言谈举止、从她的气色上看,她比同龄人都要健康得多。
“都是战争年代给弄坏了的。”岳父说。
这是一对参加了战争的人,每想到这一点,我就觉得站在他们面前有点儿愧疚或自卑。对于每一个人而言,战争都是一场神秘而奇特的经历,我自己就常常对具有这种经历的人抱有一些复杂的情感。这是迷惘和好奇,有时甚至是一种向往。谁知道他们杀没杀人呢,看样子不会。但战争是无法诠释的,战场上发生什么都是无法预料的……梅子的母亲很会管理家庭,院里栽满了花。这个院子很大,大得都让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这座城市像一座蜂巢,到处分割成很小很小的格子,各色人等就在这些密集的孔洞里钻进钻出。而岳父他们这一类人却有办法在这中间活得挺好,闹中取静,可以开拓出绿蓬蓬的一个大空间,真是个奇迹。瞧岳母在院子里用鹅卵石精心地铺了几条甬道,这样下雨天也可以在花圃里来来去去。四周的泥土都被翻松了,有的地方还种了一点儿蔬菜,但大多还是她喜欢的各种花草。秋天,橡树落下了圆圆的橡子,她把橡子一颗颗收拾起来,装在一个纸盒里。那些橡子像板栗一样,但比板栗更光滑也更饱满。有人到这个小院里来玩,岳母就把这些橡子拿出来送给他们;他们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颠来倒去地看,然后回家塞给自己的孩子。
这座房子一共有六大间,有高敞的阁楼;最东边连接的几间厢房直接通向了阁楼。那厢房是原来梅子居住的,现在空着并保持了原来的模样。这样我们回来的时候就可以住在那几间厢屋里。我觉得惟有这儿才能让我感到一点点亲切。这几间屋子透露出很多梅子做姑娘时的秘密。比如我可以看出,她很早就是一个喜欢收藏一些小玩意儿的人——在屋子里不容易注意到的一些角落里,直到如今还塞满了一些小贝壳、一些挺好的图片、各种各样的书籍。被遗留在这里的还有一些多年以前的画报。有几份外国画报让我很感兴趣,上面的图片印得也好。我常常翻着这些画报看上很久。当我提出把它带回我们家的时候,梅子却不同意。她想在这里保留一些青春的印迹吗?这里甚至还有她过去的很多照片,我从前大多没有见过的照片。从照片上看她当然幼稚可爱,只不过嘴角上透着一股少见的拗气。今天她成熟了,但这股拗气不是消失了,而只是被她成功地掩饰了。大约有两三张照片上,她留了男孩似的头发,远远看去就像一个英俊少年。有一次我正看着,岳母走过来伸手指点着说:“那一年上她脸上生了一种东西,怎么治也治不好。后来机关上的一个人从保姆那儿讨来一个偏方,说把一种东西烧成灰,用香油调了搽在脸上……你那时见她就好了,你想想她那个模样吧。”“涂了多久?”“涂了一个月,一个月她都是一个小黑鬼儿。”梅子进来说:“我怎么一点儿也不记得了……”
2
不论怎样,我在这儿总有一种做客的感觉。这毕竟是梅子的家,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哪里?是这座城市里的那个小窝吗?那个小窝也是岳父给找的。如果没有梅子一家,我在这座城市连立足之地都没有,那样我就只好长久地住在简陋的集体宿舍了——那是一段难以回首的岁月……那个集体宿舍又潮湿又窄巴,竟然住满了五个人。虽然当时大家都想尽量处好,可最后还是弄到争吵起来。因为其中有一个人会偷东西,不过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每过一段时间我们这五个人中就会有一个丢点儿什么。
我对岳母说起这事儿时,她说:“那还不好办吗——你们要学会侦查。”
“侦查了——到最后觉得谁也不像。有一次我新买来的一件汗衫也给丢了。”
“到现在还不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找不出谁是小偷,大家就互相怨恨。有一段我甚至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小偷……”
梅子笑起来。岳母毫无幽默感,皱着眉头抬起眼睛:“你拿过别人的东西吗?”
这一问,连梅子的表情也严肃了。
“怎么可能呢,我怎么可能拿别人的东西?”
“乱弹琴!”岳父从一边踱过来,“乱弹琴!”他那两只很嫩的手指在桌子上弹了两下。奇怪的是他这么大年纪了,脸上已有了黑斑,一双手还是这样娇嫩。要知道他可是一个出生入死的人。我看着这两只手,心里闪过一丝不快。
比起这个独门独院,我们的那个小窝太逼仄了,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很长时间我都在想办法,挖空心思扩大空间。后来我和伙伴们终于一块儿动手,给它修补和增添了一点。当时街道上对机关宿舍管理并不严,我们就钻空子,在门前的一侧搭了个棚子,而且还开了个小窗,这样朋友多了就能坐在棚子里喝茶……那一回梅子差点儿没给气死。她说那个加了棚子的小窝简直不像样子,说它更像一个狗窝或者一个狼窝……好在那个棚子没有多久就因故毁掉了。
我很少到岳父的其他房间里去。除了待在梅子过去的那几间、在院里玩耍,再就是到中间那个大些的客厅里去坐。可常常只是坐上不一会儿,就有一些人客客气气地走进来——他们都是岳父的朋友,谈的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题。岳父只要和他们在一起,与他们谈话,待不了多久就要激动起来——那时他就要不断地离开沙发,在屋里走来走去。有许多时候他的模样是愤愤不平的。我由此断定,他的这些朋友从养生的角度看是要不得的。
“他们只会说一些大而无当的话。”我有一次听了几句,对梅子说。
“你怎么能这样讲呢!你不会理解父亲他们这一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