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朵朵白云,背景是瓦蓝的天空。天气晴好时,人的心情会为之改变。我和廖若一起走出来,一直走向海边。
一路上廖若情绪极佳,思路出人预料地有条理,不停地讲以前的故事。他说有一次他们几个来海上玩,在海蚀崖那儿只差一点就撞上了一只海鸥。我知道那个地方:崖上有许多洞穴,每到刮大风的时候就发出呜呜的响声。廖若说:“我们想从崖下转过去。那一天涨潮,脚下的路快没了,我们小心地一点点往前挪动。一只海鸥正在崖洞里歇息,我们直走到跟前它还没有发觉,也许正打瞌睡呢,一下被惊起来,嗖一声从我们脸前飞走了。它的翅膀划了我的胳膊一下——那时一回头就得被啄……”
“是啊,那儿有很多鸟。”
“那天我们还捡到了一只小海蜇,瞧它浑身透明,大家就高兴地捧在手里往前走,想带回去养起来。可是一边走它一边滴水,低头一看,它正一点点融化呢。原来它的身体能变成水!”
我发现谈论这些的时候,面前的孩子一切正常。可见大自然有多么强的抚慰力,这甚至使我相信:只要经常走出屋子来到原野,他很快就会康复的……前边就是大海了,我心里的希望正像潮水一样涨起。
廖若一看到海就欢呼着奔跑起来。我也紧随上去。我们试了试水:由于几天来缺乏阳光,手插到水里有点凉。而往常这时候还会是游泳的大好季节。即便是冬天,连续几个晴天后海水也会有一种暖煦煦的感觉。大海把天空映在里面,一片苍蓝,浪花白得耀眼。远处有三两个船影,打鱼的人离我们很远。我们站在那儿看了一会儿又往前走去。老远看见那个凸起在海岸上的山包了——那就是探进海里的山脊,是廖若说的那个海蚀崖。我知道那里地形复杂,栖息了各种野鸟,有时还会发现海豹。这会儿只要顺着海岸一直往前就可以接近它——离它不远就是浅浅的河口,是芦青河的一条支流,叫栾河口;另一条支流是界河:两河与大海之间有一道山脊,山脊的余脉向北伸去,形成一个凸起的山包,迎海的一面就是那个悬崖。那里,长长的一段海岸都由云页岩、铁锈色的石灰砂岩和石灰岩构成,迎向水浪的那一面十分陡峭,大风天里,浪头每拍过来都要射起一丈多高的水溅。今天没有太大的海浪,所以我们可以踏着崖下的小路往前。
崖壁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空洞,这些空洞有一半做了鸟窝,结果不断有海鸥被我们惊起,它们扑动翅膀时带起一股风,扑棱棱飞向大海……我扯上廖若一阵快跑,害怕飞鸟带起的碎石会击中我们。
在悬崖旁边,我们找了一片干净的沙地坐下。廖若直直地望着大海,就像凝住了一样。我仰脸看天:“看见那个老鹰了吧?就像一个风筝……”
“那不是老鹰,那是水鸟。”他非常机敏地回应一句。
“对,是一种长腿水鸟,看到鱼就会一个猛子扎下去;水鸟逮鱼使用嘴上的一个弯钩,鱼被挂住就挣不脱,有点像钓鱼钩……”
廖若转脸打断我的话:“包学忠,我们同学,钓鱼的本事可大了。唐小岷不高兴和我们一块儿,她只与骆明在一起。”
我不愿他提到骆明,想把话题引开:“水鸟把鱼抓到,然后就有一顿美餐了……”
“……唐小岷只要和骆明在一块儿,包学忠就骂他们,说早晚用鱼钩把他俩一块儿钩上来。他有很多钩子,一根粗线上面连了很多细线,每一根细线上都有一个带倒刺的钓钩。如果把它们抛出去,就能把他俩钩住。他只这样说,不会那样干的。不过他一直在想法对付骆明。有一次他要把骆明从桥上推下去,还说‘淹死这个小女婿’……我们都说‘小苹果孩’该死。唐小岷说骆明热爱劳动、热爱劳动人民。我们问她:‘小苹果孩’是劳动人民吗?她答不上来。其实他父母才是劳动人民。”
他越说越急,鼻尖上冒出汗粒。这是多么复杂的一沓子道理,我承认连自己也难以回答。我注意到了他们对骆明与唐小岷的友谊有一丝嫉妒——不,那或许是来自少年的深深的嫉妒。
“唐小岷爱上了骆明,提到他就脸红,还故意生气。别装蒜了。我们几个在一块儿的时候,把他俩使劲往一块儿挤……”廖若说到这儿看我两眼,嗓子突然沉下来:“小岷和骆明,这谁都看得出来。她总是护着他。只要我说了骆明什么坏话,她就好长时间不理我。那天我们几个一起来海上游泳,我对骆明说,我们一块儿往深处游,咱可不是胆小鬼……我们潜水,一口气潜了很远。唐小岷站在岸上看,以为我们真要出事了,急得喊哪喊哪。她是个好心眼的胆小鬼,包学忠总叫她‘小妞’。他在校外有一伙朋友,那一伙人跟女孩子都叫‘小妞’,把找她们说成‘摽’。我们都会说那种话,一般人听不懂,唐小岷当然不明白了。她听不懂就躲着我们,只和骆明在一块儿。我为了气她,故意和包学忠、和他那一伙朋友一起到公司的游乐场去。包学忠的爸爸就在公司的肉联厂里干。包学忠那一伙朋友都是公司的人……”
我注意到“公司”和“游乐场”几个字,但这时不想多问。
廖若一边说一边瞥着我,神色突然慌张起来,后来竟全身发抖。我有些害怕,赶紧把话题移开。这样过了好长时间他的神色才和缓下来,不过还是接着刚才的话往下说:“……谁都怕包学忠,唐小岷也怕。有一次包学忠说,瞧吧,早晚有人会抢走那个‘小妞’的。‘谁都想尝尝那个小妞。“摽”上她滋味好极了……’他这是跟公司里那一伙人学的,什么都跟他们学,也戴黑眼镜,也抽烟。有一段我真的害怕了……”
他的两道长泪流下来:“我想告诉唐小岷提防他们,可她不愿理我,只和骆明在一块儿……我们这儿去年还发生过一起绑架的事儿,作案的都是十几岁的学生。我想让她提防他们。当时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和全班最讨厌的人在一起,只有怡刚明白,知道我在成心气她。包学忠一遍遍骂骆明,说早晚杀了这个兔崽子,杀了独霸小妞的人……”
廖若说这些话时一直盯着远处的海面。我却为内心里泛起的那个危险而不祥的判断稍稍痛苦:眼前的廖若心里装了极为复杂的故事,他的病可能不仅仅因为惊吓,而是有着更为复杂的诱因——它或许远远超出我们的想象。
“我们下去游泳好吗?”他突然提议。
“水太凉了……”
“有人冬天把冰砸开照样游——那是冬泳。不过人一冻腿会抽筋,会沉到海底。在海底睡一千年……”
他的思绪又开始变得芜杂零乱了。我扯着他的手站起:“我们也许可以试一试,”
海边的水很浅,沙很白。这水还真有点儿冷,我一入水就打起了哆嗦。他却异常勇敢地扎了一个猛子,在另一边露出头来——那个地方水色发黑,已经是深水地带了。我害怕了,招手让他快些游过来,他却进一步往里游去,水性之好令我吃惊。没有办法,我只得快些往里游,不知费了多少劲儿才把他拦上岸。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