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从刚刚认识梅子的父亲到现在,她一直设法在我面前重塑父亲的形象,同时也在父亲面前竭力改变我的形象。这真难为了她。她从来不讲父亲的一点点缺点,而是没完没了地讲那些了不起的经历。
我从她嘴里知道了岳父梁里的乳名叫“铁来”。但她没有提母亲的乳名。打听长辈人的乳名可能不恭。说心里话,一个从二十岁之前就走上了革命道路的人,眼下的境况——我是指他离休以后,有点烦躁和难以习惯也是自然的。可是他的不耐烦和抱怨未免太多了,我听得不耐烦,就问:“他当年是为了这个吗?”梅子说:“话是这样讲,可实际情况复杂得很。你想一想吧,爸爸是什么资格!其他人比他差远了去了呢……那也是很难处理的。”
“什么很难处理?”
“算了!你反正不会明白……”
说到岳父,岳母的解释是:“你父亲这个人哪,吃亏就在于太正、太拙、太倔。这个年头,这样的人净吃亏。”
我心里却大不以为然——这一家人都住在橡树路了,还在不停地说吃亏。
岳母继续补充:“当然这样也很好。不过在机关上,各种各样的讲法可多了。这些不去说它。反正一个人哪,一疏忽站错了队,一辈子都要后悔……”
她咕咕哝哝,最后好不容易才让我听明白。她说:“你爸,就因为和吕南老的关系太密切了才……那时的吕南老不是现在,他被排挤到一边去了。吕南老跟另一个人势不两立,他们两个一斗斗了几十年。当时吕南老正好失势,你爸也就跟着倒霉。不的话,你爸最起码也是个……”
我愕然了。岳母又说:“吕南老就是当年的‘方家老二’,多了不起啊。老梁可不是个拉帮结派的人,他不是看重吕南老的资格、权势,而是佩服他的水平,他的人格。那真正是一个让人佩服的老同志啊!资格,说吧,谁有他老?别的就更不用说了。就这样你爸被人错怪了,打入了另册……”
我又想到了庄周,想问一下庄周的父亲是哪一派的,后来还是忍住了。我吸了一口凉气,插话:“到后来吕南老的权力不是很大吗?他这时候帮一下爸爸也不晚啊!”
岳母叹气:“事情很复杂。吕南老后来倒是出来工作了,主管一个方面。可他总不能一上来就解决你爸的问题吧,这是明摆着的,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很特别。如果一上来就……那要招多少议论。不过你爸年纪大了,快离休了,等吕南老回过头来想解决也来不及了。”
我不以为然:“这只能说吕南老自私,过于看重对自己的影响。只要不违背原则,他为什么就不能坚持呢?”
岳母不吭声了。也许我的话打中了要害。
梅子在旁边,看看母亲又看看我。她这一次显然十分赞同我的话。
最后岳母说:“吕南老这个人哪,也真是,一辈子谨慎有余。其实他那么大年纪了,怕个什么!”
她啧啧两声,开始抱怨那个一直尊敬的人了。
岳父梁里比岳母还要尊敬吕南老。后来我才知道:他学“九成宫”,学狂草,都很卖力;但实际上他下力气最大的,是学吕南老的字。这也使我明白了为什么他的字没有长进,而且越写越糟。我虽然不太懂书法,但我却能从那圆圆的字体上看出一些平庸气来。我想那是他学吕南老的结果……我心里开始替岳父抱怨了。不过说心里话,我真希望他成功,希望他成为一个不折不扣的书法家、一个诗人。当然这一切都似乎太晚了,有点来不及了。
我深深地同情他……
2
铁来他们四个人隐藏在山隙里。从这儿看去,一架架大山夹着一道河谷,左岸山坡上稀稀疏疏盖着一些小石屋,一座青石和砖块垒起的高院就在那些石屋中央,像它的一个硬核。
他们日夜盯着那个核,一心想把它咬碎。有时铁来和二憨扮成要饭的走进村庄。他们要打听那个大户人家的底细。户主的名字极怪,叫“面汤”。“面汤”只有一个老婆,好几百亩地,却穿着旧衣服,用草绳系腰,从不舍得吃一顿好饭,却存粮百石。这村子四周的大山有好几座属于“面汤”的。“面汤”围墙高大,但没有炮楼。有两个门,前门大而结实,木板有四寸厚,而且有两条大黄狗;边角上还有一个小门,只容得下一人行走,终年锁闭。铁来和二憨一连多天观察下来,决定从小门攻伐:这儿没有黄狗,而且连接的是一排废弃不用的旧厢,住满了打工的人。
铁来和二憨设法结识了一个长工。这个人面色苍黑,脸上长了奇怪的花斑,他们就叫他“花斑”了。“‘花斑’,想投奔革命不?”“花斑”不知所云,愣怔着。二憨和铁来就把讨来的半块窝窝给了他。“花斑”嚼了两口,嫌太粗。铁来说:“打开大户,分了钱粮,立了头功,吃物就多了。”
他们给他描绘了即将投奔的那支队伍和那个地方:那里没有贫穷没有欺压,花香扑鼻,河水清粼粼的,再也找不到欺人的官府……“花斑”听得浑身冒汗,一激动,把粗窝窝一伸脖子咽下去了。他答应铁来和二憨,依他们的话在里边迎接,只待半夜三更,悄悄拉开小门。他要带他们穿过院内小胡同,转到那个雕花大门旁边,生擒“面汤”。
这一天的太阳落得多慢!饥饿一阵阵袭来。铁来在一个山坡上找了一株野山芋,咬了一口觉得那么甜,就把剩下的那一截给了秋子。秋子不要,铁来就训斥了一句。后来秋子吃掉了。秋子的乳房有些瘪了,孩子饿得哇哇哭。二憨和铁来说:秋子姐,你熬着点,只等大户打下,就让你吃白米饭。小双,你的小嘴怪馋,就让你吃剥了皮的甜芋。小双说:“俺馋甜芋……”
太阳终于落下去,西边的山脉镶了一道金边。
刚摸进村,几只狗就吠了几声。他们听到小石屋的鸡在扑动翅膀,鸭子嘎嘎叫;谁家养了一只讨厌的大鹅,那沙哑的叫声震动夜空。星星不停地抖。铁来走在前边,手里紧握一柄抓钩;后边是二憨,他拿了一根铁门闩。秋子手里握了一把剪子,小双则提了一柄镰。小双附在铁来耳边说:“我的心噗噗跳,真有点不敢哩。”铁来说:“傻哩,什么是起事?想一想方家老二吧,他让人把亲哥的头都割下来哩!”小双再不做声。
他们在那个青砖胡同边上等那个时刻。原定三声巴掌之后小门打开。等啊等啊,后来终于听到了。二憨说:“铁来哥,花斑拍的。”铁来咬咬牙。小门真的打开了,四个人一拥而入。铁来问:“顺手吗?”“花斑”只点头不做声,转身就走。四个人紧紧跟上。
绕过小胡同,听到厢房里有人打鼾。前面就该是那个雕花红门了,里面睡着胖乎乎的“面汤”。
“花斑”回头瞅了一眼,然后突然往前紧跑了几步,一跺脚喊叫起来:“老爷!打家劫舍的来啦!”
四面轰轰蹿起一些人来,接着四下的火把都围了过来。
“天哪!俺被卖了。”铁来咕哝一声,马上挥动起手里的抓钩,胡乱舞动,一下刨在一个人身上,那个人嘶喊一声滚在那儿,眼看血水洒在砖地上。他还想挥动,不知怎么就被勒上来的几道绳索给拢住了。火把下,他眼睁睁看着二憨、秋子、小双三人都被擒了,而擒他们的人就是那些穿得破破烂烂的长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