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一年的九月像一场疾风暴雨般远去了。然而它永远侵入了我的内心,结成了冰冷的一个硬块。我大概一生都将怀揣这个硬块走下去,直到抵达自己的终点。从此橡树路也成为了隐秘和恐怖的象征。一连过去了两个春天,我几次路过那儿,看到了它棕色的尖顶、像城堡一样的老建筑、一片片茵茵绿草,心上还是一阵冷肃。这儿是如此静谧,与四周的喧嚣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我知道踏上大树笼起的那条柏油路,一直走下去,就会看到咖啡屋和糖果店。我竟然无法相信此地发生过的那一切。
我长时间怔怔地站在那里,再次因为惊讶而默默呆立,直到有人提醒我该离开了。
这座城市从一场可怕的寒流中慢慢走过。我似乎能够听到冰碴在暖风中的咔咔断裂声。就像梦境重现:大街竟然出现了闪烁的霓虹灯,上面是“青春舞会”之类的字样。音乐丝丝缕缕地从彩色的窗口传出,甚至听到了萨克斯的声音。我在霓虹灯下走来走去,却从未想过要迈进去看上一眼。有一个声音在我心里响起:这些人可真胆大,他们都是一些什么人哪!各种各样的茶屋和咖啡屋也越来越多地在城区里分布开来,它们大多模仿橡树路的样子,只不过更花哨一些,而且大多都放置了室外音箱,用嗡咚嗡咚的音乐声招徕顾客。进入这些地方的百分之百是年轻人,他们当中有的男子穿了喇叭裤、留了长发,姑娘则染黄了头发。有身背吉他的男子来来去去,他们身边一般都有一个打扮出眼的姑娘。
年轻人又开始了聚会。最多的是舞会,但我对这种事连想都不敢想。另有一些艺术方面的讨论会则强烈地吸引了我。我甚至认为这是一座城市最了不起的特征,没有它们就简直称不起一座城市!一些最优秀的人、思想最活跃见解最深刻的人,就在这样的一些场所来往出没。我并不健忘,多么惧怕所谓的聚会,可我还是无法抵御这些场所的魅力。最初是由一个叫阳子的青年画家介绍,我第一次参加了这样的一个聚会。阳子比我年龄还小,可是因为他更早地来到这座城市,一度成为了我的都市向导。
最初的艺术聚会有一种新鲜气息,这是它吸引我的原因。但它也像高温之下的一坨美食一样,很快就变质了,变得令人厌恶,避之惟恐不及。在最初的这样一些场合,我结识了一批人,他们有的后来成为我在这个城市里的挚友。其中有两个人甚至就住在橡树路上,一个叫庄周,与古代那个显赫人物同名同姓,是整座城市青年艺术家的代表人物,在所谓的“青年艺术委员会”里工作。另一个叫吕擎,是一所著名大学的讲师。他们住在那儿当然是因为非同一般的家世和出身。
一开始的印象中,这两个人从外形到性格都截然不同。庄周强壮有力,脸色红润声音洪亮,满头黑亮的浓发下是一双清澈的眼睛。他穿着讲究,举止文雅,鹤立鸡群,无论有多少人都无法遮掩其魅力。吕擎细细高高,更多的时间里沉默寡言,精神似乎一直有些萎靡。两个人的相同之处是全都给人以信任感,质朴而诚恳,丝毫没有某些青年的志得意满和盛气凌人。阳子告诉我:庄周因为仪表堂堂,才华出众,被称为“橡树路上的王子”。“这家伙虽然有显赫的出身,可就是没有一点恶习,连烟酒都不沾。他是经受了考验的人,前些年他身边那一帮有多少人卷了进去啊,他不仅没有,还劝止了不少朋友呢——如果没有他,更多的人就会给逮起来;有的朋友不听他的劝告,最后就陷进去了。他急得什么似的,听说救出了几个,但有的还是给判了死刑,这事给他的打击太大了……”阳子叹息着:“多少姑娘暗恋着他,她们注意他的一举一动。只要聚会上有他出现,姑娘们就会兴奋起来……”
我的思绪仍旧停留在那个可怕的九月,打断他的话:“他能救出他们?”
“能啊。他可能靠了父亲的一些关系吧。直到现在,两年过去了,他还是在做这事儿,因为还有朋友在里边呢。”
我默不做声。我在想凹眼姑娘。她至今还关着啊!我能否找一下庄周?
当我把这个想法小心翼翼地向阳子提出来,他立刻说:“怎么说呢,他是个仗义执言的人,一个善良的人。问题是要他帮的人,一定要是受了冤枉的。”
我只好从头说了凹眼姑娘。我强调这是一个被诱惑的女孩,充其量是一个受害者;我说这个不幸的人到底去了哪儿、在哪儿服刑已经不知道了……可是,我多么希望她能早些出来!
我越说越急,阳子一直注意端详我。后来他问得很细,意味深长地说:“我知道,你跟她搞上了。”我只好承认这是一次失败的恋爱,是异性的吸引,但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不太可能成为婚姻。阳子咂着嘴,出主意说:
“我建议你还是多到聚会上,那里的好姑娘才多呢。”
我看着这个充满孩子气的脸,心想你怎么就不能专注于我的问题呢?你了解我心头的苦与痛吗?
“你如果找不到一个好姑娘,就忘不掉她。”阳子又说。
我摇摇头:“这是两回事。”
但我明白有一点阳子说得很对——这可能来自他的感同身受吧——我从来到这座城市之后,就一直在渴望崭新的爱情。我一个人在这座城市里,当深夜来临万籁俱寂的时刻,想得最多的就是“她”——我不知道“她”是谁、“她”在哪儿,但知道就在这座浩瀚的城市里。这是确定无疑的,如若不然,命运决不会将我投放到这里,这是哪里啊,它本来与自己毫无关系。
2
出于一种莫名的禁忌,我不愿深入橡树路的内部街巷——至今为止我还一次没有踏进这其中的任何一个家庭。如果没有那个可怕的九月,我可能已经是那里的一个常客。我新结识的两个朋友都没有向我发出邀请,即便发出也会被我拒绝。当我急于见到庄周时,也只是约他到另外的地方:茶馆,或者我们的办公大楼;偶尔也去他的办公室。这种情况持续了一年多,而后才算破例。
我一开始想让他帮帮凹眼姑娘,后来才明白自己的请求多么不合时宜:他直到现在还在诅咒那个九月,正陷于深刻的痛苦之中,难以自拔。我一直记得的那个站在宣判台上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原来是他最好的朋友,还写过许多诗呢。这个人被处死之后,庄周在多半年时间里都像疯了一样。他一直不相信活生生的一个好友就这么没了,不能正视眼前的事实。“滔天大恶?我只能相信他有时也会空虚无聊,寻求刺激,看了太多黄色录像,行为失控。可他是一个多么善良和有才华的人!他读了许多书,是我们当中最勤于思考的一个人……他最后会后悔的,他一定做梦都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结局。”庄周的愤怒溢于言表。他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一直为一些人打抱不平,千方百计要救一些人出来,“我们这儿的事情就是这样,一旦正式判了就不可能改变,除非等到几十年后作为错案改正——那时什么都晚了,当事人不是死了就是老了,已经没有意义了。一切都得趁没有定案的时候想想办法。”这使我明白,凹眼姑娘的事已经没什么希望了,但最后我还是说出了自己的请求。他摇摇头:“我知道她,因为她的名字和他连在一块儿。就是我的那位朋友,他们原来是一对儿,爱得你死我活——他们早就该结婚了,是朋友的母亲拦着不同意,说橡树路的孩子怎么能找个卖糖果的。他们两人就是分不开,后来又和一伙人混在一块儿。这伙人在一起喝酒跳舞,有时通宵达旦,越来越荒唐,最后互相交换起自己的女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