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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多么黑的夜晚。秋风把金志拖拖拉拉的脚步声吹光,只剩下了一个漆黑的夜。曲予往前走了一会儿,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混乱时期,所有的路灯都被毁掉。他坐在这儿,记起清他们要来迎他。是什么让他心急火燎地往回赶?金志一片醉话中吐露出一个可怕的消息:有人近日要劫黑马镇。这个消息肯定是小河狸传出的。金志说镇上队伍已经空了,眼下只留一个残部……这与飞脚几天前的消息完全相反。曲予认为部队在入冬前是不会离开那个地方的。如果敌人错误地估计了情况,以为镇上空虚,到时候一定会遭到痛击。问题是这个消息必须转告飞脚。
远处一盏跳动的灯火,可能是清来了。他近日来一直有个念头,就是再一次提出那个老话:让他离开曲府,去创立自己的一份生计。他已经预感到了什么:这个平原的战乱全面开始了。或许一切都将荡然无存。曲府在这个时代的庇护功能不仅将全部丧失,而且还要累及其他。他绝不愿看到那一天。同时,他还在设想一个久远的计划,就是怎样将自己一家全部解脱出来——至于到哪里去,如何实现,他正在考虑、正在反复权衡。这些念头他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
有人挑着灯笼走过来,越来越近了。曲予在心里决定说:“清,该是你离开曲府的时候了。也许你一开始要怨恨我,久后你会感谢我的。”
“老爷!”一声浑厚的男声,是清。
曲予站起来。
“先生……我们家去吧。太太和淑嫂放心不下,淑嫂要跟我一起来,不巧那边又来人了,她们要接待客人……”
曲予赶忙问:“谁?飞脚吗?”
“不,是姓宁的一个年轻人,以前来过的……”
曲予大步走在了前边。
这个夜晚又黑又凉。曲予很久以后都会记住这个不祥之夜。从边门进了大院,一点灯火都没有。他厉声问怎么了,清回答停电了——再不就是预防外国人的飞机,有关方面勒令断电……眼下无光的日子越来越多,有一次曲予正在手术断了电,自备的发电设备又损坏了,那一次差点误了手术……一团团的落叶在风中滚动,他不断踢飞了它们,深一步浅一步地到了餐厅。
那个年轻人正在一枝蜡烛下用餐。
曲予不想打扰他,就坐在了一边。可是年轻人已经看到了他,立刻站起来,叫了一声“曲先生”。曲予打量着他,发现这个年轻人比上一次见到时变得壮实了一些,脸上增添了更为沉重的神气。小伙子握着曲予的手说:“想不到这么快又来打扰曲先生……”
曲予正在想是否把那个消息告诉他,而对方又能否顺利地转达……后来他终于不再犹豫,把港长酒醉间说出的事儿从头讲述了一遍。年轻人的手立刻有些抖。他虽然仍在微笑着与曲予说话,但分明是有些紧张了。他马上提出让曲府借给他一匹好马。
年轻人剩下的饭菜在桌上冒着热气,嗒嗒的马蹄声已经出了大院。
秋风突然大起来,院内一团团落叶搅到空中,又啪啪地打在窗上。淑嫂摸黑进来,她发觉蜡烛突然熄了,去重新寻找火柴。她听到有什么声音,原来一个人坐在一角的长凳上。她马上知道他是曲予。“先生……”对方不应。她走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一点也不烫。“先生,早些休息吧。”“快马到黑马镇要多少时间?”“一天多点吧,顶多一天一夜。”
曲予站起来。他吻了吻她的额头,咕哝说:“但愿一切还来得及。”
“走吧,先生,这些天你太累了,太累了。让神灵保佑他们吧,该做的先生已经做过了……”淑嫂不停地吻他的额头、脸庞、头发,扶起他来。
“让我们就在这里待一会儿吧。”曲予说。
整个餐厅里没有一点光,静静的。这是很空旷的一间屋子。他们无声无息地拥抱着,抚摸着。淑嫂的泪水不停地流下来,打湿了他。他为她抹去泪水,将下颏久久地压在她的乌发上。这乌发有一股浓烈的香气。他知道那是她用干玉兰花浸过的水洗过了。这种气味总让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他一嗅到它就会想起那些特别的时刻。那是寻找与收获的时刻,是遗失和长叹的时刻,是给予和剥夺的时刻,是忠诚和背叛的时刻。一个男人哪,一个男人怎么能不为这样的时刻而激动。他扳开她固执的手,握紧了它。它的特殊的温暖与柔和,在这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深深地安慰了他。他好像极少像这个夜晚这样胆怯,甚至可以说有点恐惧——恐惧什么?是那个遥远之地的牵挂吗?他总觉得一个洁白的躯体在流血,这血流像溪水一样,淌着淌着。这溪水,这红色的溪水啊!
“啊,我的先生,我的先生,我真想把自己化成水、变成你身上的血肉。我的先生!我的先生啊……”
“你搂紧我吧。你一定觉得冷了吧?我的……”
他在这样的时刻总觉得她像一个娃娃,让人怜惜又担心。他常常不知不觉间就把她抱在怀中,脸对脸地看着。黑色中那对眼睛星星一样亮,他甚至毫不费力就看得见她的睫毛。他一遍遍地亲吻这长长的双睫。
“一匹好马的速度,一个时辰里能跑多远?”
他总是问着,问着。
“一匹好马一个时辰……它转眼就不见了。来得及的先生,来得及的……”
“我要听到消息才能放下心来,我一定要等待那个消息。今夜的风太大了,你听见风赶着云彩飞跑的声音了吧?那是很野蛮的一种声音。像野兽在吼叫……我担心这个晚上医院里的伤员会痛得厉害,我想去医院看看。”
“不,先生必须休息了,那里还有很多大夫,他们会照料病人的。”
她把他扶到了卧室。这间卧室就在一个小书房的隔壁,是一张窄窄的小床,平时他工作得太晚就睡在这里。她为他把床铺好,像对待一个孩子那样安慰着他,不停地亲他的额头。她发觉他的手又抖又凉。
“你在这儿多陪我一会儿吧。”他像恳求她。
风声搅得树梢一阵呼鸣。淑嫂没有离去,而是伏在了窗前。她看着那在风中剧烈摇动的几棵大树。突然那棵最大的白玉兰的枝杈啪啦一声折断了。她“呀”了一声。
曲予在这声尖叫中坐起来。“‘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迢远……’”
淑嫂点起蜡烛。她望着他的脸,惊讶极了。他的脸从未有过地悲怆和肃穆,还有一丝惶惑。她把手放进他的手里,他握得她都有点疼了。一阵沉默之后他突然说:
“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们都跟我受了太多的苦——你、闵葵,还有清和小慧子。再也没有比你们更好的人了,我真担心你们会跟上曲府受牵累……”
“先生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时代就要大变了。曲府不会存在下去。它也没有理由存在下去。我害怕的是它结束得太快,快得让人没有准备……我一直有这个担心。我不会为曲府再做什么了。因为这不是一个人的能力办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