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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白头一(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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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眼躺在了白毛毛花儿间。“奶奶,老奶奶……”“愁死人啊,娃他爹,娃儿活不成了!”女人揪紧老头子的衣襟,只一扯就扯下一大块。这块破棉絮立刻缠到了大头娃娃身上。大头娃娃脸是紫的,嘴唇发青。“饿……哦……”她弯腰掏一把雪填进娃娃嘴里。“愁死人啊,他爹!”老头子顿足,伸出巴掌打了女人一下。走啊走啊,走过了冬天。白毛毛花儿开放了。采棉花似的白毛毛花吧,赖牙喊。全村人都出动了,红小兵带着脏黏的酒壶上了荒滩。“采下做棉被哩,做棉裤棉衣哩!”大脚肥肩飞快地采摘。都穿上了厚厚的白毛毛花棉装,盖上了厚被子。夜里它深长的香气撩拨得人在被子下扭动不停,汗水湿了席子。老爷爷想不到会有老天爷送给的白毛毛花,女人也只会捂住娃娃喊:“愁死人啊……”大头娃娃死在了雪路上。龙眼一辈子见不到伯父了。大朵雪花覆盖了一溜脚印,一个死人。剩下的人走过冬天吧,走到白毛毛花里,去踩这片没有汁水的雪。赖牙采着白毛毛花,骂着那个老人,说他第一个来搭下窝棚。该死的,他先有了窝儿,又生了孩子。先有窝儿的人就该当地主。一个黏黏的小孩儿像条虫,在棉被上滚动,粘满了白毛毛花绒。谁见过小草窝里刚孵出不久、闭着眼睛的麻雀幼崽?它在草窝里颤动,嫩皮包住了一层血肉,摇摇晃晃,站都站不稳。白毛毛花儿下面有一个圆圆的小窝儿,那是用金黄如丝的小草编织成的,光滑柔软像个小篮子,里面盛了三个红嘟嘟的幼鸟——龙眼伸出手去。“呀呀呀!”它们嫩黄的小嘴一起张大了。小嘴在龙眼坚硬的食指肚上啃着,小脖子拧了一道麻花褶。“说什么化成水的银币,呸,传说的瞎话。”父亲把老羊皮袄抖一抖披上,吸起了辣烟。“龙眼妈,你这条不死的母狗。”他吆喝一声,龙眼妈赶紧从里间出来。她手里捧着一个火罐。“赖牙怎样,我也要怎样。”父亲露出一个膀子。母亲伸出食指从水碗里蘸了点水抹上去,接着点火、扣上罐子。皮肤吱吱地收紧了。“哎呀!我的妈妈呀!”他像挨了刀一样号叫,身子绞拧,头往墙上撞,又一下蹿了起来。“你杀了我吧!我睡你祖宗!”他放声大骂。白花绒绒沾在黏糊糊的男婴身上。“他痒哩,痒哩……”女人眼泪汪汪。“你留那东西做啥?给他吃哩!”她挤了又挤黑乳房,一滴奶都没有。“天哩,愁死人啦!第二个娃也不保哩……”父亲一次次讲他活过来有多么不易,说那会儿就像一条虫。他活过来,并且娶妻生子。母亲在他三岁时饿死了,父亲在他十岁时也倒下了,是被地瓜噎死的。“要紧是有个传香火的人。”父亲盯着儿子雪白的头颅说。他磕着烟锅,烟灰飘到了白发上。他说:“赖牙是报应。大脚肥肩活该不成,断根了。”他们的争年是要来的,说不定是外村人生在高粱丛里的一个野物。那不是鯅鲅,不是小村种儿。“我看赖牙这村头儿做不成。”父亲咬着牙:“我要起事不成,还有孩子哩。”他盯着星夜……天哪,没有边缘的黑夜,永远游不到尽头的黑夜!它的中央漂着一颗白色的头颅。一个粗哑的嗓子在堤岸上呼叫,那是母亲的声音哪。他游啊游啊,迎着母亲的呼唤。有几次他要沉下去了,但终于还是挺过来。堤岸在哪?哪里才是边缘?巨大的惊恐使他浑身战栗。游啊游啊,渐渐听到水浪拍岸的声音了。那时他哇哇大哭。母亲终于抱住了他,第一句就问我儿为什么白了头发?哦哦,那是急的、愁的,是绝望之火烤成的。母亲把乳头对在他嘴上。他用力吸吮。天哪,它是干的……饿呀,饿呀,龙眼在白毛毛花里滚动,揪了白绒绒毛往嘴里填。泪水涌出来,差一点儿就噎死了。透过泪花他望到了什么?他望得到茫茫夜色的背面、他的遥远的来路?他记得三岁那年父亲开始拔火罐。火罐扣在肩肉上,肌肤急急收缩到一起,母亲给男人膀头上盖了一块脏手巾。“遮遮盖盖,变出个妖怪。”一句歌儿飘过脑际。又停了三五分钟,母亲动手取火罐了。多么坚牢的东西,她憋得脸通红,火罐还是没有取下。父亲大骂。母亲的汗珠一滴滴落在儿子的白头发梢上。突然哇一声,火罐取下来了。火罐腔里黑洞洞的……“人死如灯灭。”父亲的先人,那个高个子黑老人手持拐杖走近了说。他在说自己过世的女人,好像没有一丝牵念。黑老人浓浊的异地口音唤着龙眼妈——她小步跑过去,从地上拣起一根湿乎乎的杨树枝条,从老人后衣领那儿插下去。她一下连一下捅着,老人舒服地哼哼。“真解痒,真解痒。”后来妈妈不停地呕吐,头发枯得像苘麻。“我的儿啊,儿啊。”她一边叫一边抓紧儿子的手。父亲去找红小兵,后来戴着镜框的赤脚医生出现了。那人摆摆手,父亲拉上龙眼就走。他一步三回头,惦着母亲。身后咚的一声,门关了。他闭了眼也能看见赤脚医生取出一把刀,按按这儿,戳戳那儿,血水涌了出来。“妈妈!”他大叫一声,父亲狠狠一扯。刀子在妈妈身上剜着什么。妈妈的皮肤如干燥的雪层一片片切开,露出一大块变色的干结。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取出小村人都不陌生的粗劣玻璃针管,给她注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父亲握紧他的手腕。他听着妈妈的呼叫苦熬,熬白了最后一根头发……白毛毛花如醉如痴地歌唱,摇曳不停。白绒绒被西南风吹得纷纷扬扬,一朵朵飞向低空。云絮起起落落,覆盖了少白头龙眼。雪白的头发与其融为一体,再好的眼神也难以分辨。

  眼就走。他一步三回头,惦着母亲。身后咚的一声,门关了。他闭了眼也能看见赤脚医生取出一把刀,按按这儿,戳戳那儿,血水涌了出来。“妈妈!”他大叫一声,父亲狠狠一扯。刀子在妈妈身上剜着什么。妈妈的皮肤如干燥的雪层一片片切开,露出一大块变色的干结。赤脚医生气喘吁吁,取出小村人都不陌生的粗劣玻璃针管,给她注射。“我的儿啊,我的儿啊!”父亲握紧他的手腕。他听着妈妈的呼叫苦熬,熬白了最后一根头发……白毛毛花如醉如痴地歌唱,摇曳不停。白绒绒被西南风吹得纷纷扬扬,一朵朵飞向低空。云絮起起落落,覆盖了少白头龙眼。雪白的头发与其融为一体,再好的眼神也难以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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