粉丝大厂的承包合同即将到期。按规定,一个星期之内将召开高顶街大会,开始第二轮承包。河边老磨像过去一样隆隆转动,粉丝房像过去一样响着砰砰的打瓢声。隋见素步子急促地走在街巷上,一双眼睛目不斜视。他为承包的事找过书记李玉明,李说这事情遇到了麻烦,内部正在争执,还有待于研究。后来他才弄清楚,原来赵多多让小学校长长脖吴起草了一份材料。材料称粉丝大厂改革一年,已大见成效;但合同仅订一年,与总的改革精神有悖。再说百废待兴,投资繁杂,大业易手已不可能。要求续订合同,法律手续结实完备,等等。见素又找到主任栾春记,指出轻易改变原有规定会损伤整个洼狸镇的利益,包含了极大的不公平。栾春记有些烦躁地说,他料定也没人再接粉丝大厂的手。再说赵多多已具备改革家的名声与胆魄:欲联合芦青河地区的粉丝厂家,成立“洼狸粉丝生产销售总公司”。见素说现在的粉丝大厂是一条实根,其它另议;既然合同到期,就应重新承包;敢于参加承包的还大有人在,他隋见素就是一个。栾春记面色铁青,说一声:“我早看出来了”,再不言语。隋见素一口气找了几次镇委书记鲁金殿、镇长邹玉全,讲了关于承包的一些情况。谈到前一段调查组的事,见素详细谈了生产过程中几次掺杂质淀粉的具体数字,并指出这后果的严重之处是大大削减了整个白龙牌粉丝的外销量。鲁金殿皱着眉头说:“上边的罚款只是象征性的一点。肯定有人对调查组做了手脚。这个事不能了结......合同到期就是到期,不经过重新承包怎么能续订?至于以后订几年那是以后的事。这次承包、发动集资,都要开大会,打破街道的界限。......”见素握一握两位镇领导的手,走了出去。一笔笔帐目在他的脑子里盘旋,他心里一次又一次默念:“那一天要来就早些来吧。我一切都准备好了。我等着你,赵多多。”
他去老磨屋里,有时不说一句话,看哥哥坐着、往运输带上推动木勺。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说:“哥哥,快要开大会了──有胆量的人会趁这机会把粉丝大厂抓到手里。”抱朴看他一眼:“你就有这样的胆量。”见素的眼睛放出光亮,说:“我等了多少日子啦。我到时候也会成立那个公司,控制整个芦青河地区的生产和销售。这不是空话,一切我都计划过......机会不多,可抓住它就成了。”
“你有那样的胆量。不过,我早说过,你还没有那样的力气。”抱朴站起来,走近了弟弟说。
见素点点头:“你说过。我不瞒你,我至今也怀疑我的力气。不过我不得不拼一下......”说到这里他激动了,大口地吸了几下烟,拋了烟斗,握起哥哥的手腕说:“哥哥!没有多少日子商量了,我只要和你一起,就一准能成!那时候就是不成,集资重起炉灶也会挤垮赵多多......我的力气不够,可咱两个人的力气会合成一股......”
抱朴沉吟着:“不是一种力气,合不成一股。我该说的都说过了,你寻思去吧。”
见素一声不吭,脸色憋得发紫。他注视着抱朴,站了一会儿,扔下一句:“不用再寻思了。我不会再来求你什么了。你在老磨屋里看一辈子老磨吧!”说完跺了跺脚,奔了出去......他没法遏制激动的心情,在河滩的柳棵间跑着,不时地停下来向远处眺望。后来他回到粉丝大厂,不知怎么就迈进了赵多多的办公室。赵多多不在屋里,窗台上放着那把砍刀。他进屋来第一眼就看到了那把砍刀,不转睛地看着。右眼火辣辣地疼起来,他用手揉了一下。刀刃闪着光亮,耀着他的眼睛。他又往前走了一步,想伸手去抓砍刀。手伸出来了,他又在心里问自己:你要砍刀干什么?你为什么见了它手就发痒?你的手在衣兜里瑟瑟抖动。这双手早晚惹出什么来......他的心不安地跳动着,这会儿屏住了呼吸。他的目光从砍刀上费力地移开,又落到了老多多的枕头上。紫红色的枕头上印了个丑恶的头颅印儿。他想如果砍刀半夜里掉在那个地方,也许枕头就变得湿漉漉的了。他正站在那儿幻想着什么,鼻了突然闻到了一种奇怪的、但并不陌生的味道,心上立刻像被什么点戳了一下似的。他猛地掉转身来──赵多多站在背后,无声地笑着,嘴唇却紧紧地绷起来。见素看了看他垂着的两只手:没拿什么东西。十根指头又粗又短,疙里疙瘩的,指甲乌黑。这双手缓缓地抬起来,按到了见素肩膀上,指头扣住肩胛骨又赶紧放开。赵多多说:“坐下吧。你是技术员,一个月拿走我一百多块钱,我现在该跟你通通『信息』了。”
见素没有血色的脸上滑下来几绺黑乌乌的头发,他甩了一下头。
“我一见你的头发就想起那么一匹马。吭吭。”赵多多从衣兜里掏出一根老大的花椒木烟嘴咬上,端量着他说。他燃了烟,讲起关于粉丝大厂的一些情况了。他说那个大公司必定要成立,已有很多作坊来联系过了。今后,哪个作坊不靠到粉丝大厂这棵大树上,就得倒霉。原料供应、产品销售,由公司统一规划。一个作坊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想与大厂对着干的,不倒霉吗?公司要有小汽车,也要有小面包车。小汽车的事正在想办法......赵多多说着说着笑起来。见素盯住他问:“不重新承包了吗?”赵多多咬着牙点一下头:“包吧!不过粉丝大厂这块肉太硬,没有个好牙口嚼不动。”见素摇摇头:“慢慢嚼。这么多人中不愁没有好牙口。”赵多多听到这里冷笑一声:“你说那些好牙口我知道。我以前也跟你讲过:对付他们,连一根手指也不用伸,只用下边那个东西就把他干倒了......”
见素猛地站起来,衣兜里的手掌攥成了两个拳头。他的目光看着对方那两只粗短的巴掌,身子动了动,终于又坐下来。赵多多说:“你不行。你不如你哥哥稳重......好好当你的技术员吧,再说我们又沾点亲戚?”见素的头颅嗡嗡响,大声质问:“我们怎么成了『亲戚』?”赵多多的头探到见素面前,重重地说:“我们老赵家四爷爷是含章的干爹!”见素一怔,再不吱声。他只停了一瞬,就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走出门口几米远了,赵多多又急急地呼喊起来,说有个要紧事情忘了告诉他。见素只得站住。老多多小步跑着凑上去,用手捂着嘴巴对在见素耳朵上小声说:“我已经挑中女秘书了,河西的,二十一二,那个俊呀,浑身喷香......”见素咬紧牙关往前走去。
他刚走出不远,大喜从粉丝房里飞一般蹿出,在他左前方两三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望着她,没有吱声。大喜四下里看着,半蹲着身子小声说:“见素!往墙角那边......走走!”说着她先弯腰跑开了。见素走到墙角后头,大喜一把抱住他的脖子,用脸摩擦着埋怨他:“找你几次了都找不见。那天我喊你,你听见了吧?你不回头!见素,你不喜欢我了吗?你再不要我了吗?”见素用力地将头从她的怀抱中抬起来。他望着她,声音生涩地说:“大喜,我要你,我会十遍百遍地要你......我现在有更紧要的事情做。等等我吧,也许两个,不,一个星期以后事情就见分晓了。”大喜哭了,抽泣着说:“我知道。我明白你见素。我老梦见你跟老多多打仗......我知道你恨死他了。我和你一块儿恨他吧!我等你。我这会儿帮你做什么?做什么啊?”见素给她揩着泪,吻着她,断断续续地说“不用你帮了......我只要你──等我!洼狸镇上......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我的心......大喜!再等些天吧,你等着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