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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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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无法忘记您的帮助,您的友谊和教诲。这应该、也必须记在心里。我一直担心我们的误解在增多……您记得我们那一次一起谈论柏老的情景吗——那一天我们喝了很多酒。

  这是我毕业后与您最长的一次交谈,因为激动,我也不自量力地喝起来。后来头疼了好几天。那次我忍着头疼离开,没有多久又直接去了很远很远的那个地方。因为我心里被一股劲儿顶着,简直是一口气找到了那个农场……

  一切都出乎我的预料,似乎又没有。我现在不明白的是,您当时为什么不全讲出来呢?您差不多知道一切啊!也许您故意让我有这一次长途跋涉?是的,这样亲身感受一下真的对我有益。

  这一次我算是经受了一次洗礼。

  整个过程都让我忍不住地难过。我想了很多——我感到奇怪的是,口吃老教授、他的同伴以及所有不幸的好人、苦命人,从来都这么让我揪心。为什么?为什么?

  我因他们而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外祖父、外祖母,特别是我的母亲——我总觉得他们在很多方面都惊人地相似,比如那种执拗和热情;最后的命运也相似。我是为这些不可改变的命运感到难过。

  我不能理解的是,在弄懂了这一切之后我该怎样开始——我正在开始吗?我这一生该沉默着还是呼号着?如果呼号,就等于要毁掉喉咙;如果沉默,那就是等待内火自焚。结局都是一样的。我身躯内积起的一切可以燃烧的热量会在一瞬间爆发出来,形成一个火亮的光点,把自己烧毁。我知道一个生命能做到这一点就足够了。

  孤寂中,长久地想着您那专注的目光、脸上的深皱、银色的头发。您极少讲叙自己的经历、身世。对于一个知识分子而言,过多的讲叙从来都是危险的。如果不是一个浅薄之徒,那么一个有心劲的知识分子在畅言这一切之前,必定做好了更为激烈的一场准备。那等于是点燃自己的全部,以对付四周的黑色。与有些人不同的是,一些极为无聊的人才在这个世界上靠"忆苦"求得施舍。您的艰辛只装在自己心中,只用温和来安慰自己的朋友,特别是自己的学生。

  我相信您的眼睛正注视着,并在冷冷地观察——周围的世界、各色的人、事故,特别也包括了您的弟子——他们如今已走向四方,手持一把地质锤的已经不多了,大多呆在明亮的办公室里。但您说起自己这些学生总是表现出少有的兴奋,您并不把他们当成背叛了自己专业的人。

  在您眼中,背叛者好像只有我一个了。您说这是万万想不到的。而我也极少辩白,因为我的确离开了○三所,进了一个杂志社,如今又成了一个种葡萄的个体户。这种种改变令您不能容忍,您彻底失望了。

  当一个地方一个行当集体地失去了最可宝贵的东西,比如对真理和正义的起码的一点热情,而陷入无聊百倍的境地时,它也就失去了神圣。离开它只能是一件好事,是一条正路。

  我从一开始喜爱的就不仅仅是什么地质学,而是这门专业的诗的本质、真的坚实。我为它的浪漫的寻找和固执的叩问而激动。我如果离开了它的这一精神,那就真的算背叛了。

  请老师不要失望,真的不要……我那么想念您,您缓缓呷茶的模样、突如其来的愤怒和犀利、您的正直无私。我不敢想会失去您的教导和友谊。您多次表示的气愤和失望都引起我的深长思索。我会及时地回报自己的一切……

  您不止一次明白无误地表示:我当年离开柏慧真是一件幸事。您多少将她和柏老联在了一起。您对梅子却完全是另一种态度。您对柏慧的责备似乎太过了,对此我一时还说不清心中复杂的想法。

  面对现在的柏慧,您几乎没有说什么。好像她就应该走到这一步似的。我觉得她太孤单了。女人的孤单总是让人同情。女人的孤单简直有点像殉道……好在她异常坚强;她愈坚强就愈让人同情。那个小提琴手也是不幸的,他为了自己的艺术头发都搞秃了。他的艺术是可爱的,他对待艺术的态度也是可爱的,但他这个人不怎么可爱。我一开始看见他就明白:柏慧不会持久地爱他。柏慧太优秀了,优秀得一般人难以企及。她当时对他的选择是赌了气:人在气头上往往什么也做不好。

  您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牵挂她。您作为我们两个人的老师,对我们的爱护应该是一样的。您多帮帮她吧。

  我回忆学校生活时,总是无休无止地想到她。现在我还能清晰地记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一想起来心里就泛起一阵温热。

  那是个秋天,九月了,风有些凉。我们刚入学不久的几个男生到校园东边的果园去散步,尽量掩藏着心中的喜悦。天不冷不热,绿色还这么浓烈,新的生活又刚刚开始,就是看到路边草丛中蹦出的一个小蚂蚱也想与之交谈几句。总之心里涨满了兴奋。人都有侥幸的时候,我那时就很侥幸。那种幸运大得多少有些不真实。我注意了从身边走过的同学,他们的服饰、神态,都同样有新鲜感。少不了看几眼女生,一个个长脸的,圆脸的,胖的瘦的,喜欢打扮的不喜欢打扮的,反正个个都有适时而至的温柔。她们对这所有名的地质学院、对这儿的男生,都有一种初来乍到的好感。我们互不相识就点头微笑。

  我看到了一位高个子姑娘,她穿了一件黄绿色的细条绒上衣,衣服的式样很特别,好像衣领很开很大;裙子肥肥的,花格的。她的脸红彤彤的,像是正在害羞——看久了就知道,她的脸色总是这样,火烫烫的。在夕阳的映照下,谁会不注意这样的一张脸呢?真的,我的老胡师,当时你猜我想到了什么?想到了红薯。我认为红色之中,最美最令人难忘的,就是刚刚从土壤中掘出的红薯——它的表皮的红色。她微笑着用目光掠过了我们几个男生,但只有我深深地接受了她的微笑。那时她刚刚二十多一点,长得可真结实,一点也不胖。她的健康、青春的热情,简直是四下流溢。她的眼睛微陷,黑得令人想起紫黑色的苞朵。她在笑,但发出清脆笑声的只是旁边的姑娘;她一个人在笑……特别的、永远不会埋没的笑。

  我与她擦肩而过,整个时间不超过几秒钟。可是我记住了一切,特别是她害羞的脸庞、火热的脸庞。她的额头是微鼓的、光洁的……她的鼻梁被我忽略了,可能是微微翘起。

  主要是那张火烫的脸庞。

  她没有来由地、令人心动地害羞呢。

  但第二次见了她我就明白是个误解,她不是因为害羞才洋溢着那样的一张脸,不是;她天生就有那样一张脸庞。

  这一来我也明白了,世界上最动人的姑娘会长出一副什么样的面庞。也许她的五官所传递出的美,远远没有那张火烫的脸庞感人。它传递出的可怕的热量只一下就烧灼了我的心。

  ……一切都是往事了。一切都过去了。我沉浸在这些回忆中,希望从中找出至为重要的东西。我找到了吗?

  从她身上,我又重温了对至亲的平原、山岭,以及我面对其中某种偶尔闪现的、难言的崇高和庄严的美丽时刻,所涌现的那份战栗。它是存在的、永生难忘的……我今天坚信这才是人生的全部意义。意义就是这样:它凝缩在极短的一小段之中,却值得人一生追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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