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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原纪事》 第二章 失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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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炽亮的碘钨灯下,有一种金属声在脑海里鸣响,然后就是无数针尖触向皮肤的感觉。时间一分一分熬下来,难忍的痛楚中,我只得咬住牙关寻求自己的黑夜,闭上眼睛、抱住头颅。可无论怎样都无济于事。后来我索性瞪大眼睛迎向这光亮刺人的四壁,一直看着、看着,直到两眼迷茫……我从中看到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我的眼前渐渐闪过眼镜小白的面孔。他的眼睛也在注视黑夜。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却掮着背囊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一杯浊酒,一个长夜,一对挚友——我在这样的时刻才明白他对我有多么重要。是的,他也许说得对,一个真正的失恋者是无所畏惧的。我现在闭上眼睛,脑海里还能清晰地出现那个女演员,她的音容笑貌。无法忘记,不仅是小白,还有我。真是奇怪。我曾对小白提出一个近乎荒唐的要求:去见见她。对方摇头。我一直以为他们之间还能经常或偶尔见面。也许我太天真了,也许这根本就是无须去想的一个问题。反正我迷茫于这个女人的一切,连同她可怕的背叛。我心中的冤屈和愤怒都在那些夜晚达到了一个顶点,为了这位不幸的朋友,也为了说不清的许多。那些黑夜啊,我的朋友正为不能放弃却也无可奈何的爱而痛苦焦灼,在心灵深处四面奔突。

  “你也是一个失恋者。”这就是他对我的一个奇怪的印象和结论。

  我摇头,但并没有矢口否认。我只是摇头。面对一个无所不谈的朋友,我不是故意掩饰什么,而是不知怎样回答。我在那个夜晚没有睡好,回忆的潮水一次次将我淹没。大约是凌晨两点左右,小白坐了起来,他发觉我没有睡。他问:“你不是在一年前已经彻底放弃了这里吗?你回城了,而且再也不准备回来了,这我们大家都知道。你绝望了,灰心了,最后不得不放弃,这都能理解……可是你又回来了,这倒出乎我们的预料……”

  “你听拐子四哥他们说了什么?”

  “主要是我自己的判断。你在这儿折腾得太久了,可以说流尽了最后的一滴汗,各种尝试都做过了,结局不过是这样。可是你又回来了,我一直想问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我真的要好好想想呢。

  “你回来就是想和我们——和老健这些村里人好好干一场?”

  当然不是。但我听着,没有回答。他问得太具体了,而我回来的目的却远没有那么直接——甚至没有任何直接的目的,没有一个清晰的选择。但我又不能否认,因为我无法否认。这多少也是事实。因为我已经不能忍受。

  “你的绝望和愤怒淤积得太多了,它们需要一个出口。任何一个失恋者都需要。这一点我和你完全一样。”

  我想从头,从离开、从回城的那一刻谈起,因为只有如此才能说得明白。像任何一个中年人一样,我已经不愿触及自己的隐私,哪怕是面对一个尽可以敞开心扉的人;不是担心和惧怕什么,而是其他,是一种特别的忠诚和爱恋——需要如此吧。小白对我谈起的算是隐私吗?也许不算。因为他与那个女演员分手的故事、掠夺与伤害的故事,并非秘密。我声音沉沉地说道:

  “不,我最初也许是为了一个人,为了寻找一个人……”

  “女人?”

  “女人。”

  小白屏住了呼吸。他大概以为自己很快就要接近一个答案了。

  “我找不到她,最终也没有找到,所以……像你一样,开始了四处游荡。”

  小白等我说下去。因为我长时间没有说什么,他就自语起来:“我们的朋友武早也是一样,他找不到她,也就一个人走下去了——现在谁也不知他在哪里。总有一天我们都会像他啊,一直走下去,走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

  我沉默无声。是的,武早已经痴迷了,他因为自己的女人走失了,先是住进了精神病院,再后来就是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逝了。这是一个让人无比痛怜的男人,一个因为自己的心爱被这个世界毁掉而绝望发疯的人。因此,在这个囚禁的夜晚,我真想问一句小白:

  “你说老健和老冬子,还有苇子,这些村里人是不是失恋者呢?”

  可惜这个夜晚只有我一个人,我们无法讨论,也无法听到你的回答。那好吧,就让我替你回答吧,也许你的答案与我完全相同。这个夜晚我要说的是:他们也是一样,都是因为自己的心爱被这个世界毁掉了!他们的心爱不是别的,那就是自己祖祖辈辈厮守的这片土地。这种爱到底有多深,我们完全可以说感同身受,因为我们也这样爱过、这样爱着——她不过是化为了一个具体的人——是这样而已。

  是的,老健一伙,村子里的人,都绝望发疯了。

  这个世界要依据它的法律审判他们,可是却没有对一次彻底的毁灭做出赔偿。由于赔偿的数额太大太大了,这个世界赔不起,于是只有采用一种最卑劣同时也是最简单易行的办法:审判贫苦的大众。

  当这个世界本身接受审判的那一天,也只能是毁灭——与所有生命一起毁灭。

  “你是怎样决定回到这片平原上的呢?”那个夜晚,小白的思绪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执着的、具体的问题上了。

  我回忆着:“因为我在外边实在待不下去,最后简直连一天都待不下去了——所以我必须回来。就这样,我回来了。”

  “起因呢?总会有一个起因吧?你跟我说过,因为找一个女人……”

  “是的,找一个女人。这个人失踪了,她许久都不见了,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小白的头往前探了一下:“她的失踪与你有关,或者说,你对她的失踪负有责任——可不可以这样说呢?”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如实说——我不知该怎样回答。”

  “回答模棱两可。行啊,那就这样说吧;我是说,你在外地不是因为挂念这片平原,不是因为你在这里的事业,而是放心不下她,这才背上背囊走了出来,是这样吧?”

  我真的无法回答是或不是。因为实际上——“实际上二者都有。准确点说是二者都有。”

  “当然,你最终还是要回四哥他们的小茅屋来的,这是肯定的。我是说你离开的最初起因——你说过是因为要找一个女人才这样的。”

  “好吧小白,如果你一定要证明我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失恋者,那么好吧,我说‘是’,这总可以了吧?”

  小白笑了:“事实只能如此,不是我逼你这样回答的。今夜你就从头说了吧。”

  那个夜晚我没有说下去。因为故事太长,还因为其他。只是小白的问题使我无法入眠,使我想着城里的日子,从头回忆。我首先想起了那一声奇怪的叹息——在寂寞的日子里,有一天电话突然响了,拿起来却没有声音,问了两声,还是没有回应。

  我只听到了一声叹息,电话放下了……

  2

  这声令人不安的叹息后来又有过两次。那天我很懊丧,搓了搓手。站起来。这种沮丧的感觉越发强烈了。记忆中,前些年我不止一次经历过这种事情。可是今天的这个电话仍然还是有点奇怪,像是谁在搞恶作剧。但我又立刻把这个想法否定了——这个电话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我的身上立刻不安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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